“学姐又不是这种人,”顾春来笑容不减,最后一丝日光透过余千帆的发丝,打在他脸上,映亮了他半张脸,“如果你是那种人,刚才就不会和导演争辩,也不会配合我的理解改变自己的表演方式。而且啊,倘若你真是那种人,也不会提醒我了,你说是不是?”
余千帆眼神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原状,冷得镇静,却不会刺痛人。
“装可爱装得还挺溜。”
“学姐过奖,装可爱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大家一个剧组演一部戏,对彼此真诚些没坏处。”顾春来吸了吸鼻子,抱膝,掀起风衣,盖住露在外面的腿,“戏要演得好得彼此配合彼此成就。”
“顾春来,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听见吗?我是女演员,本质上和你没有资源冲突,也没跟你结过仇,所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没意义,对彼此都不好。但这种恃宠而骄的话,尤其对象是肖若飞那种手握大把资源老狐狸,太容易遭嫉妒。”
“恃宠而骄?”顾春来不禁笑弯了腰,蜷成一团,整个人埋在土黄色的灰里,脸上,鼻腔里,眼睛中,全是雾蒙蒙一片,“确实,是他找到我,让我试试周小茶,但那之前我们已经八年没联系过,就连微信还是上个月才加的。”
“上个月?”
“上个月,我们毕业八年后真正的第一面。”顾春来记得太清楚,那天是九月二十六号,中秋节前,距今刚好四个期。
“那肖若飞告诉你没,他为啥选你?”
“他说我合适。”
余千帆兴致又变高了些,挑挑眉,用套在手腕上的道具皮筋扎起头发,把碎发全都束在头顶,露出饱满的额头,精致的脸。
她说:“合适不是理由,是借口。连影片首映那种最官腔的场合,都没人用‘合适’这个词。”
“对吧!我就说这根本不算理由!算个屁哦!”喊完,顾春来惊觉自己用了不雅字眼,连忙捂住嘴。可他手上沾了好多灰,这下全进了嘴,在牙齿间磨得咯吱咯吱响。
余千帆见对方满口黄牙,被逗得开怀大笑,丢给他手里的暖水瓶,叫他赶紧漱口。顾春来点头道谢,接过杯子,含了一大口水。
“不管肖若飞怎么说,我不信他没有别的人选,”确认顾春来吐掉嘴里的水,拭静嘴角,她才继续讲,“他为你改过剧本。所以我一直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改剧本不很正常?”
质疑别的就算了,顾春来心想,质疑肖若飞的专业精神可不好。他那么精益求精的人,肯定会从头到尾一个一个字抠。别的顾春来不清楚,他的毕业作品,15页剧本,前后足足写了20多版,最后一版改的是男女主人公的语气词。
改剧本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不是普通创作过程中改剧本。有天肖若飞半夜一点突然发通知,说剧本有几处改动,务必尽快熟悉,第二天中午去灿星集合,开始剧本围读。我当时觉得有点瞎胡闹,但仔细看后才知道,他找到了,新的男主角。他特地为了新的男主角,改了周小茶的镜头。”
“什么镜头?”
“故事开始于夏末秋初,天气还没转凉,原本剧本里周小茶开始几场戏全都光膀子,我们的凌编剧给那几场戏的周小茶都穿上了衣服。而且,他还特地改掉一场周小茶和刘美杰的……”余千帆喝口水,双手拢在嘴边,用顾春来能听到的最小音量讲,“床、戏。”
“你说这个啊……他还真不全是为了我,”顾春来手抵住眼眶,嘴角挂上不易察觉的苦涩。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余千帆,手碰到两片蝴蝶骨之间,缓缓向下,直至尾椎:“我小时候出过车祸,背上这一片全是疤,没法露。硬露的话,化妆啊摄影啊后期啊,得给这些部门添多少工作、多少麻烦。”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划过他眼角,如泣血,坠落地平线。
余千帆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朱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顾春来表现得太平常,她差点忘了,当年刚入学时,他的身世、他的过去、他的劫难,曾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是别人口中的顾春来,不是大一表演系新生,而是那个在车祸中丧生的传奇演员梁火月的儿子。余千帆只觉得,口舌别人家事太下作,后来便淡忘了这一切。
直到某天,她在食堂吃饭,又听到有人谈论顾春来家的八卦,抬头一瞧,传闻的本尊就在斜对面坐着。那些人声音不小,顾春来一定能听到,可他毫不在意,吃完东西,拽上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现在想想,同样的话他可能听过成百上千遍,再嫩的心也早被厚厚的茧覆盖,金刚不坏。
“还疼吗?”余千帆的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冷静,多了些温度,“瞧我这话问的。我才是傻子。”
“都成疤了,不疼。”顾春来认真答。
“行,不疼就好……我看天不早了,挺冷的,要不咱往回走?肖老板说晚上聚餐呢。”
她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喊他们吃饭。
“瞧,你对象都来找你了。”余千帆笑着捅他肩膀,“他好像每天都在找你。”
顾春来忽然面露难色。“学姐,关于这个……玩笑跟我开开就算了,别跟他开,我担心他生气。我和他真的只是同学,是哥们儿……”他挠了挠胳膊,瞬间红了一大片,“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就上学那会儿,和现在差不多。总不能说我们那时候就搞在一起了。”
“真没?”
“没有。”顾春来摆出演戏一般认真的表情,“学姐,这么说真的不合适。若飞那时候交过男朋友……不是我。”
见顾春来那么严肃,余千帆也不再笑。她试图从对方眼中读出情绪,可太阳早落山,周围稀稀拉拉的路灯照不过来,那双比夜还黑的眼睛融在夜色中,探不到底。
“好,姐看错了,给你道歉,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顾春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们现在挺好的。现在能这样我已经知足。”
对,现在这样就足够好,顾春来想,自己不可以不知足。
他真的不希望,万一不小心,他们又回到那一晚。
毕业那晚,肖若飞和白雁南分手后,他和肖若飞干了一架,干得头破血流,双眼昏花。他记得自己脑袋一直嗡嗡响,眼冒金星,只能隐约看到肖若飞脸是红的,额头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他记得自己无路可退,记得肖若飞喷在脸上的怒气,记得对方灼烧的掌心,记得自己从未见过那样的肖若飞。
他还记得自己不顾一切甩将某句话甩出口,语成利刃,彻底斩断他们最热烈最狼狈的岁月。
他说,这辈子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那一刻,顾春来明白,自己把肖若飞搞丢了。直到八年后的现在,才又找回来。他不清楚,如果再把肖若飞搞丢一次,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不远处,站了不知多久的肖若飞忽然感觉天有点凉。一转身,脚下的落叶被撕断筋骨,沙沙作响。
原来,白水漫长的冬天就快到了。
第18章 给我请平安符
周小茶在长南市的镜头已经全部拍完。按计划,接下来故事的发生地回到清河镇,顾春来的重头戏份也要登场,基本一天十几个小时地拍,要是没个歇脚的地方,也怪难受。
为此肖若飞特地给他配了现场专属房车,还说只要不钻洞不打眼不破坏车的构造,一切随他搞,放私人物品,添桌减椅,加床被褥,甚至在车上涂鸦都没关系。
演戏多年,顾春来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新鲜得不行,打算趁开拍之前在里面好好浪几圈。
昨天聚餐时肖若飞跟他讲了,他就想来看看,哪知对方就是都不肯,说什么车还没准备好,让他明天再来。有两次顾春来想偷偷去看,只见房车里确实亮着灯,靠近也会被赶出来,只好作罢。
整个晚上,顾春来像拍周小茶试镜片段的夜晚,怀里揣着跳跳虎,砰砰跳个不停,睡是能睡着,就是总不踏实,天还没完全敞亮,他就已毫无睡意,便随便套件衣服,出了门。
这会儿影视基地里人还很少,只有大院食堂躁起了人声。他溜进后厨,跟师傅拉了五分钟家常,换回两个馒头一瓶奶,一颗卤蛋和四碟小菜。刚打算离开,另一边的皮蛋瘦肉粥出锅了,他就美滋滋地多提一个桶,踏着晨光和炊烟,跑到空无一人的现场。
房车的灯熄了,四处静悄悄的,顾春来得意笑笑,拿肖若飞之前塞给他的钥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里挺宽敞,挺暖和,有一丝檀香气,还有点皮革味。周围看着很新很干净,该有的设备一应俱全,尽里头还有张床。
顾春来放下饭,洗把手,从大衣里掏出个银相框,摆在车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坐回桌边,打开饭盒,食物的香气随着热腾腾的水雾扩散开,惹得他肚子咕咕叫。
今天的馒头是刚蒸出来的,还热乎,似足外公家旁边的菜市场清晨卖的馒头。父母去世后,外公外婆把顾春来接回家,成为他的监护人。每天早晨六点,外婆叫醒他,督促他洗漱穿衣,大约六点半,外公差不多出晨功回家,二老便一左一右带着他去十分钟开外的菜市场,打两碗豆浆,三颗卤蛋,再加一个刚出炉的馒头,和俩玉米面窝头。开始顾春来不喜欢馒头,嫌没味,外婆没办法,怕他不吃饭不长身体,急得直哭。他不喜欢外婆哭,所以试着吞馒头,开始总会噎着,憋得脸通红,后来他学会细嚼慢咽,嚼出甜味,也学会馒头撕成两半,夹一颗卤蛋,几片小菜,再平淡的食物也能吃出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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