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在家时,薛宝钗便已经觉得自家豪富,不同于一般世家,心中颇为骄傲。可等到了京城,进了这荣王府,她才知道自家的排场实在算不得什么。勋贵世家和商人世家在底蕴上的差别,让她暗中自惭形秽。可面上却丝毫不敢露怯,越发拿出端庄稳重的架子,生怕被人看低了去。
在几个年龄相近的姊妹之间,以她的年纪最大,便不知不觉地摆出大姐的款儿来。一方面是寻求他人的重视,一方面也是追求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但这样接触几日下来,薛宝钗便发现事情不太顺利,她现在基本上已经无人理会了。除了探春之外,姐妹们谈笑的时候,往往就不带着她。
说来也是,贾迎春是王府独女,上皇亲封的郡君,一个商家女妄想在她面前拿大,她虽性子平和话不多,可也不会给好脸子;林黛玉乃是二品大员的嫡女,荣郡王的亲外甥女,性子又有些清高自赏,能将一个认不清身份的商女放在眼里才怪。剩下一个惜春,那也是宁国府贾珍的亲妹妹,年纪又还小,自然是看姐姐们怎么做,她便跟着学。
就连贾探春,那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若非有嫡母在那儿看着,她也不愿意搭理薛宝钗。凭白做出一副落落大方、财大气粗的样子给谁看呢?这府里面,哪一个不比她这出身商家的高贵些儿,偏就她要显出自己来。可奈何嫡母看重她,探春也只好与之交好。
薛宝钗的到来,最高兴的要数贾宝玉了。前几年,家里来了个天仙一样的林妹妹,喜得他抓心挠肝得不能自已。可很快他就郁闷了,林妹妹对他从来都不假辞色,更是根本就不让他进房门。平日里说句话吧,也是什么礼教大防,实在是没趣得很。可即便这样,他也总是忍不住要凑上去讨好。
不过这样伏低做小久了,他实在是有些心累。正是这时候,忽然又来了一个面若牡丹的宝姐姐,怎不让他喜不自胜。而且更难得的是,这位姐姐对他十分亲切,说说笑笑都不介意之外,偶尔挨挨蹭蹭的也只是笑而不语。这一下,贾宝玉算是到天堂了,连林黛玉都丢开了不少。
薛姨妈是在住进荣王府后才知道,自家姐姐在这府上过得并不好,险些一家子都被撵了出去。而且,姐夫贾政已经成了白身,连带的姐姐的诰命也丢了。还有,姐姐往年信里常常夸赞的大女儿元春,到现在都没能嫁出去,整日关在院子里说是病了不让见人,可指不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呢。
盘算着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薛姨妈一边忧心忡忡着,一边又忍不住地心花怒放。她跟姐姐是嫡亲的姐妹俩,在闺中时都是一样的吃穿用度,可到了嫁人的时候,差距就显出来了。姐姐嫁到了国公门第,而她却沦落到商户家里,薛家虽说也是世家,可只一个“商”字就低人几头。
当初她心里也不忿过,可为了丈夫还要讨好兄姐,早早就存了怨怼。而且,她觉得姐姐言语间虽然不显,却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这也许是她想多了,但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现在见到这个姐姐倒霉,即便知道不该,可薛姨妈还是忍不住要幸灾乐祸。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现在,每每看着姐姐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薛姨妈就觉得可乐得很。她也不揭穿开来,由着王夫人各种出洋相,省得日后没有笑话看。只不过,她到底对这个姐姐留了心眼儿,聊天取乐忆往昔没问题,但只要一说到实质性的问题,比如银子,就立刻扯开话题避而不谈,或拉着她诉苦。
王夫人现在是心急吃肉,却找不到地方下嘴,心里那个郁闷就别提了。她一狠心,万分不舍地拿出了杀手锏,拉着薛姨妈的手感叹,“一转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咱们也都老了呢。宝丫头如今也快十四了吧,可有给她相看人家?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跟我说。”
“唉,可不是的。我原打算送宝钗进宫去拼个前程,可几年也没听宫里提起选秀的事来,恐怕是不成的了。以往在金陵,也找不到个门当户对的,我都要愁死了。现在进了京,正应该好好相看几个合适的。姐姐这边若是有合适的,还要为我牵牵线才是。”
薛姨妈这话倒没说虚的,是真的为宝钗的亲事着急。皇宫迟迟不开选秀,大选小选一应俱无,就封死了宝钗进宫的路。女儿家的年纪耽误不起,十四岁若是还没订好人家,已经算迟的了。她新进京,往日的人脉都散了,兄嫂不在京城也靠不上,也唯有这个姐姐死马当活马医了。
其实她更想求的是荣王妃,若是王妃能为宝钗说门好亲事,那才叫体面呢。不过,她也知道,贾家两房间的关系挺降,她这个二房的亲戚还是不要往人家跟前儿凑合才是。不过,她也叮嘱了女儿,尽量多跟王妃亲近些,若能讨了王妃的喜欢,总有些好处的。
王夫人闻言一笑,欢喜地拍手道:“你这一说,我这里还真有个好的呢。妹妹,你觉得……我那个宝玉如何?不是我自夸啊,宝玉虽比钗儿小两岁,可却是个聪明伶俐有造化的。小小年纪,在诗词文章上便颇有灵性,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啊。”这还不是自夸?都要夸出花儿来了。
“当初我生他的时候,这孩子嘴里可是衔了块美玉出来呢,上面还有那许多的自己。这样的造化,可再没听说过谁有的。妹妹,也就是咱们两家亲,咱们又是亲姐妹,我又这样喜欢宝钗,不然可不会这么早为宝玉定下来。小时候有和尚给他算过,说是不能早早婚配呢。”
越说越兴奋的王夫人,根本没注意到薛姨妈的脸都气得涨红了,仍旧说着,“那日,我瞧着钗儿脖子上挂了块金锁片,听宝玉说上面也有许多字迹,跟他那玉上面的正对着。你说说,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可见他们就是天生一对,多好的金玉良缘……”
“姐姐,”薛姨妈的声音有些尖锐,急切地打断王夫人歪歪,强笑一声道:“姐姐莫再说笑了,宝玉的造化太大,我们是不敢高攀的。还有,女儿家的闺誉事关重大,那什么金玉良缘的话儿,也请姐姐再不要说了。坐了这么久我也乏了,姐姐这就回吧。”
被一直看不起的妹妹下逐客令,会是什么心情?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被弃如敝履,会是什么心情?本以为自降身份的亲事被人家严词拒绝,会是什么心情?王夫人僵硬在那儿,一口白牙把嘴唇都咬破了,就像咬的是薛姨妈一样。看着妹妹走开的身影,王夫人的眼神阴暗下来。
其实,薛姨妈胸中也是一腔愤懑。贾宝玉是个什么材料,来王府这些日子了,她还能不清楚?十一二的少年了,不说用功读书上进,却扔厮混在内帷,追着些姐姐妹妹的跑。听说,他还是个惯爱调脂弄粉的,磨出的胭脂膏子比外面卖的都精细。可这世家公子,哪有学这门手艺的?!
什么金玉良缘,什么有大造化,信了她的才有鬼!薛姨妈气冲冲地出来,就去找女儿宝钗想要发发牢骚。谁知一进门,就瞅见贾宝玉握着女儿的手臂,满脸痴迷地抽动鼻子,口里还含混地嘟囔着什么“好香……”。此情此景,好悬没让薛姨妈眼前一黑背过气去。
“钗儿!”她提高音量唤了女儿一声,惊得两个凑在一起的小儿女登时弹开,才冷着脸缓了缓语气,“这会儿已经快到传膳的时候了,宝玉还是快些回去,不然老太太找不见你,恐怕是会着急的。莺儿,快不给他穿戴齐整了,命人好生送回去。”
贾宝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看得出姨妈的脸色不对,只好跟宝姐姐交换个眼神,乖乖地回荣庆堂去了。薛姨妈等看不见他了,才转过身来瞪着女儿,“钗儿,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怎能跟个小子如此亲近,名声还要不要了?我正替你相看人家,若是让人看见方才那样,可怎得了?”
薛宝钗从来没被这样说教过,登时就红了眼眶,默默地低着头不语。她再怎么表现得端庄稳重,也不说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正是对男女之情充满好奇和憧憬的时候。贾宝玉出现地正是时候,再加上那副皮囊确实好看,嘴又甜会哄人,心中自然就存了亲近的意思。
“儿啊,咱们来到这王府也有日子了,难道你还看不明白情势?你姨妈一家已经彻底栽了,这荣府早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了。若是那宝玉是个上进的,我也不拦着你,可他是那能成材的么?自打咱们来了,你见他上过几日学堂?每日不是在荣庆堂厮混,就是跟丫鬟们玩闹,成什么样子?”
她越说越气,一把拽住宝钗的金锁,“就是这个倒霉的金锁惹祸,以后不准再带了。什么金玉良缘,都是放屁的。方才你姨妈还在跟我提你跟贾宝玉的亲事,已经被我一口拒绝。你日后多跟王妃,跟几位姑娘亲近些,莫再理会那贾宝玉,听见没?”
薛姨妈其实并不是个有主见的女人,若王夫人仍是荣府的当家人,贾政一家仍住在荣禧堂,那这门亲事她可巴不得呢。但现在的情况是,王夫人的处境狼狈得很,贾政也成了个不得入仕的白身,一家人偏居在王府的一处小小院落里。这样的贾宝玉,看起来就相当不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