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他这样,贾琏有些说不出话来。红楼梦给他的印象太深,贾赦就是个一位玩乐好色的不肖之人。今儿早上,贾赦的明白,已经给他一个惊喜了。却没想到,他此时又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贾赦摆摆手,继续道:“琏儿,我跟你说说你外祖家的事,日后便靠你孝顺他们了。周家如今,也只剩下一家子孤寡了。说不得日后,还须从你这里过继嗣子,才能传下香火。”
要不要这么惨啊!不是将门世家么,怎么又只剩下满门孤寡,难不成其实这是杨家将的世界?贾琏默然,睁大眼睛等着贾赦往下说。
“岳父大人当年出镇西北,战功赫赫,圣上赐封镇远侯,世袭三代始降。他老人家官至九门提督,加太子太保衔,七年前以武英殿大学士致仕。那时,你母亲去了,岳父深受打击,险些一病不起。”贾赦提起岳父周老爷子,眼神中是显见的推崇。
“岳母大人也是了不得的,出身将门,巾帼不让须眉。当年,京城乱起,乱党围困皇宫,先孝慈太后困守宫中。圣上带着一众心腹远在江南,鞭长莫及,以为必无法幸免。却没想到,是岳母大人率领亲兵家将,在乱军中杀了几进几出,生生将先孝慈太后平安救出京城。”
什么老太太啊这是,这么彪悍!贾琏暗暗咂舌,也不知道这位外婆在家里是个什么模样。若也这样彪悍,他就要为便宜外公掬把同情泪了。初二就要去拜见,祈祷老太太是个对孙温柔辈和蔼的。
“圣上与太后感激岳母救护之情,太后要收岳母做个义女,圣上也要册封岳母为公主。只是岳父、岳母不敢挟恩图报,坚辞了。圣上、太后过意不去,破例封了岳母一品忠义夫人,享公主食邑俸禄。”显然,贾赦对他这位岳母更加地崇敬,眼神简直能放光一样。
“唉——”他忽又长叹一声,面上是难掩的凄凉,“只可惜,两位老人家如今膝下荒凉,连个摔盆送终的人,都已经没有了。往日我不得上门,也不知道他们二老可好不好。”
“父亲,外祖家是出了什么事,怎会……怎会如此凄凉?”此时的人都讲多子多福,哪家不是嫡的庶的一群。子嗣艰难的也有,可毕竟是在少数。方才贾赦也说了,他外公、外婆都是能上马杀敌的,想必身子都健壮,不像是会子嗣艰难的样子啊。
“你母亲是周家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儿。她上面有三个哥哥,个个都是好汉子。我那三位舅子,都是一成婚就被岳父送进军中效力,亦是屡立战功声名赫赫。不幸的是,当年岳父离开西北之后,瓦拉鞑靼联合犯边,三位舅子竟然接连捐躯报国。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贾赦说得不胜唏嘘感叹,“而且,你三位舅舅,唯有大舅舅留下一子,其他两位竟都绝了后。这还不是最不幸的,你那个表哥刚刚十六岁时,便瞒着家人偷偷从了军,跑到西北去要为父亲报仇……唉,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倒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就是这样,周氏一家九口,四个男丁皆为国尽忠,如今只剩下两位老人并三个寡妇了。圣上怜惜他们孤寡,曾有意将你过继给周家,那时你母亲、大哥还在。可惜,还没等下旨,你大哥便一病去了。只好约定,你娘若再生了儿子,便过继给周家。”
“只是,没等到我娘再生个弟弟,就连我娘也没了。”贾琏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一家子实在是……这算是绝了香火吧。
第四回外祖母一言定归处贾小琏奉上送子图(捉虫)
老周家也算是为了皇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圣上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厚待那一门孤寡。所以,不但贾琏的舅舅和表哥都有追封,就连三位舅母也各个都是一品诰命。即便周家已无人在朝,每到逢年过节都有厚重赏赐,以示圣上不忘忠良之意。
按说,有这样一门简在帝心的姻亲,又有贾琏这个纽带在,贾府众人不应该与之断绝来往,甚至提也不提,弄得贾琏竟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门靠山。红楼一书中,直到贾府被抄破败,树倒猢狲散之时,都没提过贾琏的外家一个字,这其中的原因……
当贾琏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贾赦就顿了顿,面上虽然不显,却能明显看出他的情绪低落下来。他耷拉着眼皮沉默着,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好半晌,贾赦才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儿子可以出去了。虽然贾赦面色如常,贾琏却觉得——这个男人很痛苦!
疑惑虽然没能得到解答,贾琏却也不怎么在意,躬了躬身退出来。不管往日是因为什么不相来往,今日贾赦既然提起来了,想来两家的关系并不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生准备份走心的礼物,讨了外祖家的欢心才是。
荣国府上下忙忙碌碌地准备过年,贾琏也忙活着备礼,一转眼就到了新年。祭祖、守夜、入宫朝拜等等不提,单说初二那日一早,贾赦谁也没打招呼,带着贾琏就从自己院子的黑油大门出了荣国府,直奔镇远侯府而去。
周家的镇远侯府离着荣宁大街并不太远,骑着马走不到两刻便能看见了。见贾赦越走越慢,贾琏有些奇怪看他一眼。这人,难道还要近乡情怯一番不成?果然,一眼就看到贾赦面上纠结复杂的神情,似期待,似怅然,似惭愧……
来前贾赦已经递过名帖,所以镇远侯府早早就开了中门,单等着姑爷带着小孙少爷上门。大管家领着管事们等在门内,小子们已经打发出去沿路查探,跑最远的一个就等在宁荣街的街口。一瞅见贾琏父子出门,便一个个没命样跑回去报信儿。
对镇远侯府的下人来说,姑爷什么的他们不稀罕,可小孙少爷就不一样了。虽然此孙只是个外孙,可只要身上有老将军的血脉,那就让他们稀罕极了。在这世上,有着将军和夫人血脉的,也就剩下小孙少爷这一个了。想想当年少爷小姐们还在时的情景,简直想掉泪。
侯府与荣国府的格局差不多,一行人穿过内外仪门,直接到了正堂——智威堂。还没到门前,就看见两位花甲老人已经站在堂前等着,身后是三位中年妇人,再往后就是一些丫鬟婆子等。
不用问了,两位老人便是他的外祖了,贾琏快步上前,倒头拜下去。“不肖孙儿贾琏,拜见外公、外婆。琏儿不孝,多年不曾在外公、外婆跟前承欢尽孝,请外公、外婆……”
头还没磕下去,话也没说完,周老夫人已经一把将人拉起来,揽住肩膀半抱在怀里,手不住地在他脸上摩挲,“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让外婆看看小琏儿,都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老太太六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脸色却很红润,说话时中气十足的。虽然能跃马提刀,可周老夫人却并不高大粗糙,反而是个身材娇小样貌秀美的江南女子。此时已经上了年岁,却还能隐约看出年轻时的样子,想必也曾是位如水佳人。
相比于老夫人的热情,周老将军就矜持多了,淡定地受了贾赦的礼,只是视线却没离开过多年不见的外孙子。曾几何时,连走路都不利索的小娃娃,现在已经长到他的胸口那么高了。幼时玉雪一团的小脸也张开了,越发地同他娘相像。
老将军已六十有三,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轮廓分明却不粗犷,眼神仍然锐利如昨,颔下一把花白的须髯,好一派儒将风范。自女儿去了之后,一晃就是七八年,老将军看着眼前的贾琏,不由就想到了早逝的儿女们,神色怆然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敛住了,拍拍贾赦肩膀,沉声道:“好了,进来说话。”虽然周贾两家有了嫌隙,他本人对这个女婿倒没什么怨怼。他们翁婿俩,一个失了爱女,一个失了爱妻,也算同病相怜了。外面不管传贾赦如何,就冲着那府里的情况,老将军总是能体谅他一二的。
进了正堂之后,贾赦父子正式拜见了两老,贾琏又一一拜见了三位舅母。因是过年,人人都准备了丰厚的压岁钱和见面礼给他,贾琏因此发了一笔小财,让正为囊肿羞涩而发愁的贾小琏脸上乐开了花。手里无钱心里发慌,贾琏想做点什么,正愁本钱不够呢。
因是孀居之人,三位舅母并未久待,见了贾琏之后便各自回去。贾赦此时才与岳父、岳母说了正事,“琏儿不喜舞文弄墨,小婿想托岳父为琏儿寻位师父,教他些骑射枪棒功夫。等过两年他再大些,若是学有所成,便求岳父将他送入军中历练一番。不知岳父、岳母意下如何?”
“正该如此。”老将军根本就没半点犹豫,立刻点头道:“老夫与你父亲都是行伍出身,偏你们家的儿孙都不争气,一个个闹着弃武习文,却又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想想,若不是祖辈们在马上挣下了这份家业,哪来的你们如今这样的纨绔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