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说着,周舒然站在门口望过来,疑惑道:“小顾哥?在干嘛呢?”
于是这话又被打断了。
周雅刚竖起耳朵想听顾江河说话,见周舒然过来了,又垂下了眼睛。
顾江河也知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场面,便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周舒然道:“没干嘛,走吧。”
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周雅:“我走了啊小孩。”
当然还是没得到回应。
顾江河在心里咂舌,看样子还在气啊……明天得好好哄哄。
周雅在鸡笼面前站成一座雕像,在小鸡仔叽叽喳喳的叫唤声中,听着顾江河走远的声音,然后是车门合上的声音,油门打发,然后就走了。
他心里烦闷得很,又不知烦哪一头。
周舒然跟顾江河自然是很亲切的,这他早就知道。
他和老头这短短一个月的露水爷孙,自然也不如老头一手带大的周舒然在他心里强,这他也理解。
但就是难受。
就好像,他悄悄的偷了别人的东西,还没在怀里抱热呢,那原主人就过来了,然后他怀里的东西立马急急忙忙往原主人身边跑,现场给他表演了一场感天动地的破镜重圆。
搞得他膈应死了,偏偏还没话说,谁让东西本来就不是他的呢?
周舒然这么突然来一趟,影响的不止周雅的心情。
老头在那里坐立难安了许久,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吃两口又忍不住往周雅的房间看。
周雅坐在他旁边,看他表情就知道心里肯定是在想周舒然。
心里不由得有些发闷。
但是一想,毕竟是老头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不想才奇怪吧?
于是忍不住开口了,问老头要不待会吃完饭去顾江河家里溜达溜达。
他借口都给老头找好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原本还想再问问要不要他陪老头去,但是话刚到嘴边,他又给吞回去了。
不想去,不想看到他们。
夏天天黑得晚,这个点还亮堂得很,老头一个人过去问题也不大。
在那聊天聊晚了,顾江河跟周舒然自然会把他送回来的。
也不用周雅操心。
意料之外的是老头拒绝了,说不了不了,老了,走不动。
这个借口一点儿也不高明。
他平时白天出去放牛,一放能放好几个小时,跑得又远,说什么别把家附近的草吃完了。
周雅每回找他,骑单车都得好久。
他一天走的路,怕是有几十个从顾江河到这里来回的路程远。
周雅听到这话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但是人家爷孙俩的事,他也不好插嘴。
一是不合适,二是怕插嘴插嘴着,他就忍不住开始别扭,然后说酸话了。
这就会很尴尬。
于是闭了嘴,老老实实的吃饭,完了收拾碗筷,又烧水洗澡。
周雅倒洗澡水的时候,路过大堂,就听到老头在房里叹了口气。
他闻声朝老头房里看去,门没关,老头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身体,手伸到脸上,抹了抹。
看起来像是在擦眼泪。
周雅看到那身影动作,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呆呆的看着,感觉指尖发麻。
半晌才回过神,抿了抿嘴,轻手轻脚的出去把水倒了,又轻手轻脚的走回房,关上了门。
他干农活把手指摸出茧,又把茧磨破,弄得皮肉黏糊在一起的时候,在这个地方辗转难安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的时候,被蚊子咬得浑身都是包的时候,看不到前路方向,陷入迷茫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过“要是我没有和周舒然交换过来就好了”的想法。
看到老头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抹眼泪的时候,他第一次生起了这个念头。
要是没有交换就好了。
老头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临老了,自己带在身边那么久的小孩,被跟人换了。
哪怕换来的跟他有血缘又怎么样呢?毕竟还是没有从小带大的亲啊。
虽然知道这事不能怨他,但周雅心里忍不住升起了浓厚的愧怍和自责。
今天上午,老头还在那里听着《常回家看看》。
他儿子没了,老伴没了,现在从小养大的孙子也不是自己的了。
周舒然接下来要去北京读书,回来的机会很少,回也不是回这个地方,而是回周雅原来待过的那个家了。
哪有能“常回家看看”的儿孙啊?
周雅想着,又不由得想起了爷爷。
顾江河之前问过周雅,说我怎么没听过你叫三爷一声爷爷?一开口就是我家老头,我家老头的,怎么?不愿意叫啊?
周雅当时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跟他说。
他在养父母那边的时候,跟自己最亲的就是爷爷。
爷爷年纪大了,周父又是老来得子,快四十岁才有后。
周雅记忆中的爷爷,从一开始就很老。
人老但是心不老,老顽童一个。
最喜欢带着周雅到处去玩。
周父周母都总是在忙工作,陪着周雅的,一直都是爷爷。
教他玩滑板,斗蛐蛐,搓麻将,玩陀螺,骑单车。
周六周日就喊着周雅往山上爬,周雅累得气喘吁吁,他倒是轻松得很,还笑话周雅,说小孩子得多动动。
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气势恢宏。
平时在家里养了许多花花草草,周雅当时好奇,找他讨了两盆多肉。
结果被养死了。
周雅又后悔又害怕,怕爷爷难过。
爷爷倒是没有很难过,笑着跟他说:“宝啊,你还太小了。”
周雅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说他太小了,他的年纪和养多肉有什么关系?
但他真的太小了,而爷爷早就老了。
十一岁那年,他陪着爷爷去打太极的时候,老头子不小心把腰给闪了。
这一下,牵一发动全身。
爷爷的老态,从这一次之后,越来越显。
山也爬不动了,走路都直喘。
陀螺自己是抽不动了,就喜欢看着周雅在那里手忙脚乱的玩着,然后看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爷爷过世是因为肺癌。
但其实就算没有肺癌,也可能没几年了。
毕竟年纪到了。
生老病死,总是一步一步来的。
第一个发现周雅性取向的,就是爷爷。
老头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是比他儿子要开明许多。
对此没有责怪周雅,反而是引导他,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喜欢男人喜欢女人,都没什么差,喜欢从来都是无罪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头发花白,满脸病容,还在那笑着,就好像和平常一样,只是从躺在躺椅上换成床而已,跟周雅调笑着,说可惜老头子见不到你找男朋友的那一天咯。
周雅本来因为性向,一直自责,没想到会得到爷爷的支持。
一时又是惊喜,又是心酸。
含着泪,带着哭音说:“您长命百岁呢。”
爷爷自己倒是看得开,笑着说:“没这么长的命咯,宝的路还长呢,要好好活着啊,活得精彩,爷爷以后会看着你呢。”
爷爷过世之后,周雅哭得嗓子都没声音了。
他不知道爷爷是不是真的能看到自己,那时候他很希望爷爷能一直看着自己。
后来出了这档子事,他就开始害怕了。
爷爷会看到吗?爷爷会怎么想呢?
他会后悔吗?后悔自己一直带着的小孩其实不是自己亲孙子,而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抱错的一个小孩。
他不敢细想,太害怕了,完全不敢去想爷爷万一也和爸妈一样,对他好只是因为血缘,万一爷爷知道之后也会不要他了,那可怎么办啊?
周雅小时候,父母经常去上班,把他一个人放家里,别人总开玩笑,说你爸妈不要你咯,你是没人要的小孩咯。
他总是得意洋洋的回击,说才不会,我爷爷要我呢!
后来爸妈真的不要他了,他就开始害怕了。
如果爷爷也不想要他的话怎么办?
那他真的就是没人要的小孩了。
顾江河问他为什么不叫老头做爷爷,因为不敢啊。
他害怕他一叫出口,爷爷也不是自己的爷爷了。
那如果爷爷听到了的话怎么办?爷爷会不会本来就动摇了,听到他改口叫被人爷爷,就真的不要他了?
周雅时常不知道自己依靠什么才能在这人世立足,等到失去了那一直站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看着他,鼓励着他的力量了,才恍然明白。
被人需要,才是他要的。
被人需要,才会有价值,你在谁的生命里扎根,你才能有归属感。
他曾经听说过一句话,说人得有归处,才能有方向。
如果没有归处,就像无根浮萍,只能在那里飘着。
爷爷没了之后,他就一直漂在那,不知道要往那边走,哪里是终点。
如今,连来处都没了。
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