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洲正摆手和他说再见,闻言微微瞪大了眼:“为什么?”
顾梓楠倚在门框上,表情淡淡的,深冬的风吹过他的眉眼,只余下刺骨的冷冽。他说:“不用你管了。”
不用你管。
任洲回到家里耳边还在回荡这句话。多么利落干脆的拒绝,甚至连理由都不用给。
“终于知道回来了!?”任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他的飘飞的思路。她看任洲傻傻地站在门廊里就一阵冒火,斥道:“赶紧去洗澡!还要做卷子!”
任洲垂着头答应了一声,放下书包上楼。
等泡在热水里,他渐渐放松下来,又想起顾梓楠已经好久没去上学。该怎么做才能帮阿楠呢?他皱着小脸,低低地叹了口气,把脸贴在膝盖上。
其实他过得也不好。
任婕和任丞年在他升初中那年就开始了分居生活。两个人的争吵不断升级,好几次结婚证都拿出来要去离婚。任丞年一再退让,终于是被任婕的强迫和歇斯底里逼到无法再维持这段脆弱的关系。他带不走任洲,只身离开了这座空洞的房子,每个月会打一笔钱。
任洲哭着求他不要走。
任婕狠狠地扯着他,说他如果选任丞年自己就去死。爸爸走的那天,任婕像疯了一样,一会拉着他控诉任丞年多么不是人,一会抱着他说他是她的命,一会又嘟嘟囔囔地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任洲害怕得浑身发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呜呜地哭泣。他不懂事情怎么会恶化成了这个样子,任婕越发冰冷阴狠起来,有时候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看仇人,让他胆战心惊。
她要求任洲在外面解释说任丞年只是去国外出差,逼着他不停地学习。
“啪!”
浴室门被剧烈地拍了一下,任洲吓得猛的抬起头。模模糊糊的毛玻璃门后,任婕那身深红色的睡裙很是扎眼。
“半小时了!”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
等任洲坐在书桌前打开书包找笔的时候,任婕嫌恶地皱眉:“我告诉过你放在笔袋里没有?又脏又乱!”
任洲垂着眼睛更着急地在包里摸索起来,怎么就是找不到那支铅笔了?明明有放进来的啊?
任婕劈手夺过书包,直接猛地往桌子上倒去。
稀里哗啦的,书本、橡皮、铅笔、水杯都从书包里滑落出来。
“在这里······”任洲微微弓着腰背,把铅笔抓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说道。
任婕却没有理他。
她的目光投在光滑的地板上——那里有一个刚刚从桌子上蹦下来的小物件,正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
是一个U盘。
*
顾梓楠不上学了。
他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卖了,包括顾禹城和刘兰语名下的另外几座房子,抵了一大部分的债。
家里除了饭桌和床外,几乎什么也没了。偌大的一栋别墅霎时变得空荡荡的,打眼望去,竟有些可笑。
依靠着仅有的现金撑了一段时间,顾梓楠很清楚地意识到,再不去赚钱,这个家就要垮了。
他必须承担起责任来,谁也靠不上。
顾梓楠当机立断,去外面找兼职。他毕竟只是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学生,四处碰壁。后来,他先是在快递夜间班干了一阵,发现没时间回去照顾爷爷奶奶,就又找了一个在工地搬砖的活,竟然被人举报,老板被狠罚了一笔,他一分钱都没赚到。最后只得在商店里当收银员,钱是少了些,可是能按时回家,也稳定。
他就这样断了学业,早出晚归,和任洲也没了联系。听奶奶说他后来又来过几次,等到九点就走了。顾梓楠听了也没什么反应。随他去吧,他想着,次数多了就腻了。
他缺课太多,学校里给家里来了电话。正巧那天超市里来了新鲜的龙骨,他割了好大一块准备给爷爷奶奶煲汤,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走在回家路上。
没想到刚到家,奶奶就流着眼泪迎上来。
“乖孙,你怎么能不去上学哇?钱奶奶会想办法,你得受教育啊!”奶奶佝偻着腰,才两个月过去,她却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哭着,手一边抚摸着顾梓楠之前搬砖受伤的指头,“我俩这老不死的可不是净拖后腿了吗?”
顾梓楠听了这话,用力咬着嘴唇,齿列间尽是铁锈味。“奶奶!”他说,“我不用上学,我能养活你们!”
顾爷爷坐在沙发上也来了气,怒道:“胡闹!上学是儿戏吗?不上学哪来的出路?!”
顾梓楠忽然血气上涌,心头一阵怒意翻滚,他放下肉冲到房间里,把自己那些课本和练习册全都扔了出去。窗台上那盆小小的仙人掌也被蹭到,摇摇欲坠地跌下去,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小顾也只是个孩子呀T T
第6章
冬春换季间,顾爷爷的眼睛忽然恶化,本就看东西模糊的右眼忽然出现了黄斑,视力急剧下降。
老人病了也不说,直到在餐桌上失手打碎了碗,才终于被顾梓楠看出了端倪。顾梓楠攥着打工第一个月赚的三千来块钱,急急忙忙地打车陪爷爷去了医院。
他仓皇地等在医院走廊里,心跳都失了频率。
医生告诉他,爷爷的视力已经降到只能看清眼前的手指,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视网膜动脉阻塞恶化得太快,目前只能先服用血管**药物,等待合适的角膜做移植手术。
他付了一大半的钱买药,然后和爷爷回家。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爷爷的眼睛一直是他心里一块疤,顾禹城和刘兰语生前从来不为老人费心,他们不知道爷爷因为眼睛不好在村里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冷待,可是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自从搬来尚景苑,爷爷奶奶每天都说感觉身子轻快了,顾梓楠从来没怀疑过。他甚至天真地以为,换了这个环境,心情舒畅,爷爷会慢慢康复起来。
顾梓楠把头抵在车玻璃上,缓慢地思考着。做手术······先不说能否等到匹配角膜,做手术的钱······
“孙儿,不用治呀,”爷爷的大手扶在他肩头,“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指着看电视看报纸,别浪费钱了。”
顾梓楠勉强地笑,把爷爷粗糙的手攥得紧紧的。他说爷爷你放心,你孙子有办法。
二月,院子里的迎春花冒枝,医院里竟然真的来了电话说有合适的角膜。顾梓楠紧紧攥着话筒,低声问:“请问手术费用需要多少?”
听完那边的回复,顾梓楠闭了闭眼,半晌,在对方的催促下,他说:“谢谢······我们考虑一下。”
手术费两万多,加上后续的药物和治疗,起码要五六万。这在以往,也就是刘兰语随手拍一套餐具或者顾禹城一条领带的价格。
顾梓楠坐在客厅仅有的沙发上,木然地看着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把那本薄薄的存折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
他掏不出来这些钱。他撒谎了,他没有办法。
下午的时候,医院又来了电话,本来新鲜的角膜就是稀缺资源,不可能为了他们一直等着。
顾梓楠咬着牙根,恳求对方再等一天。他挂了电话,冲上楼去找地契。这座破房子已经没什么可稀罕,他要卖掉给爷爷治眼睛。
与此同时,几千米外,任婕拿着一个精巧的U盘走进了S市法院。
一小时后,S市法务部的特车出动,飞速向尚景苑驶去。这些穿着白衬衫、西服裤、脖子上挂着蓝牌的人在顾家的房子上贴满了封条,并且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顾梓楠刚找出来的地契。
顾梓楠像被拔去利齿的兽,赤红着眼抓住他们,嘶吼着要一个解释。
那高大的男人只像拂去灰尘一样甩开了他的手,睥睨着他:“顾禹城涉嫌诈骗贷款,以房抵押,这座房子依法回收。”
当听到任婕的名字从那人嘴里冒出来的时候,顾梓楠腿上虚软,狼狈不堪地几乎要跪下来。
第二天,医院的电话来了。不到一分钟的通话,顾梓楠指甲已经把掌心的肉掐得出血。
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认命”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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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御再次出现在顾家,已经是房子被封半个月后。那时顾梓楠已经找了合适的租房,预备下周就搬走。
天气渐渐回暖,傍晚时分,贾御穿着一件墨蓝色细条纹衬衣来敲门。正值早春,顾家庭院里大片的西府海棠在风中轻轻摆动,传来阵阵清冷的暗香。他瘦了许多,眼里尽是沉甸甸的暗色。
他一直等到顾梓楠回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贾御放下瓷杯,说:“我们谈谈。”随后站起身来出了门。那门上还飘着半碎的封条,在风中摇曳。
顾梓楠跟着他上了车,发动时,他忍不住讽刺道:“顾禹城还尸骨未寒,你这是想登堂入室了?”
贾御转着上半身,一点不生气,单手打方向盘倒车:“你家有什么值得我登堂入室?破桌子破床?还是你这小屁孩?”
顾梓楠毕竟年纪轻,讲不过他,恨恨咬牙骂:“狐狸精!”
车子倒出来了,贾御一脚油门踩下去:“谢谢夸奖。”
等到驶上去郊区的公路,贾御才问道:“你把你爸保险箱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