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上次你都没喝······”任洲有点窘迫,“我又带来一只。”
顾梓楠抿了抿唇,碗里的乳鸽汤面上飘着枸杞、红枣、党参等配料,去腥的姜片都已经被捞出来了。
见顾梓楠目光沉沉地盯着汤碗,任洲脸上一红,低声说:“是奶奶教我熬的,可能不太······”
还没说完,顾梓楠就把碗端了过去。
“不烫么。”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余光可见任洲因长时间端碗微微变红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举起碗,喉结上下滑动,没一会就喝完了一碗。
“很好喝。”顾梓楠淡淡地说。
任洲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平常苍白的脸上都浮上红晕,特别积极地说:“我再给你盛!”
小小的屋子里,热汤飘着袅袅的香气,暖黄色的灯光,宁静又温馨。
顾梓楠怀疑是热汤的缘故,胸腹间流淌着热意,忍不住对爷爷说:“下个月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他本来想等任洲这个“外人”走了再谈,可现在好像有什么暖暖的翻涌上胸口,让他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两位老人俱是一惊。
“是贾御给帮的忙。”顾梓楠说这话的时候微垂眼睫,掩藏眼底深处的暗色,“找到了合适的角膜。”
顾奶奶有些激动,连声感叹“小贾是好人啊”。这么久相处下来,她也明白了贾御的为人,心里因着儿子对他也越发愧疚起来。
顾爷爷倒是显得平静些,却也掩藏不住眼里湿意。 人生来平等,他活到八十岁,从未做过歪心眼的坏事,却偏生因为穷、瞎,在村里受了许多的欺辱。本以为可指着儿子享享后生清福,却又遭受了这样大的变故······
一时间三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感慨中,还是顾奶奶先起了身进屋,揩了眼角说:“我先去给你爷爷收拾一下,免得到时候住院落下东西。”
身后一声轻响,是任洲端出来的碗磕了桌沿。
“爷爷要做手术了吗?”他眼眸里充斥着小鹿一样柔软的惊喜,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梓楠看着他一脸惊喜的神色,忽然又感觉胸口更烫了。
这次不是因为幸福,而是愤怒。
他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了个嗯。然后走近任洲身前,低头凑近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任小少爷是不是觉得自己无罪释放?嗯?”
任洲有千头万绪堵在齿间却辩驳不出一个字,像个被锯了嘴的葫芦,只是瞠目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梓楠。他刚刚完全沉浸在替爷爷开心的情绪之中,却被这样地猜忌。
顾奶奶在阳台上收衣服,嘴里还大声和爷爷念叨着贾御。
任洲听着心下一动,慢慢移过眼神,愣愣地问:“是贾御帮的你?”
那个······蛇一样的男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危险的气味,而且让任洲最不寒而栗的是,他虽然嘴上一口一个“宝贝”、“甜心”,却会在不经意间用冰凉而含有敌意的眼神看着他,简直就像是在思考用什么方式弄死侵犯到自己地盘上的猎物。
任洲对人际关系很迟钝,却能明显感觉出他的不善。
顾梓楠直接把任洲送出了门。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看到任洲那种纯然的愉快心里就腾腾冒火,只想踏平他的装模作样和若无其事,每次都会把平和的局面弄僵。
即使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说:这不能怪他。
可顾梓楠还是忍不住把所有的坏脾气都一一摆给任洲看,仿佛在借这种方式表达:我就是这么差劲、无可救药——搬着你的童话城堡给我走远点!
任洲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贾御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的。窗外的树枝都落完了叶,光秃秃,伸直了枝桠向天空张着枯瘦的手,在黑夜里看吓人的很。
他的疑惑不是没有原因的。
任洲姑姑家的女儿董洁是S市有名的眼科医生。任丞年和任婕离婚前,她经常带着任洲玩儿,特别疼他,两人这些年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前年知道任洲近视的时候,董洁差点没气晕过去,怒叹自己舅舅连争个孩子抚养权的劲儿都没有。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以任婕那样的性子,若是任丞年一意孤行争夺抚养权,怕是要闹到法庭大家都难堪上才肯罢休。
知道顾爷爷眼病加重后,任洲当天回家就拜托董洁帮忙注意着点有没有合适的角膜。董洁还从没听自己这个可怜的小表弟向自己提过要求,当下就答应得特别痛快。而且事后董洁和任洲说,顾爷爷就在S市医院的待捐赠者名单里呢。
如果有合适的眼角膜,董洁肯定会及时通知他。
任洲心里的不安感在逐渐加深。他探头看了看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手指滑动,给董洁拨了个电话。
作者有话说:
顾梓楠心里有道坎,谁也帮不了他 得自己迈
第21章
野仔21
今年S市的冬天格外干冷,一直到十二月都没下雪,风凉得像小花刀一样割在人身上。
顾爷爷住院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下午就飘起了雪。贾御穿着绦花绸衫在病床旁慢悠悠地削苹果,纤长手指灵活把着刀刃,他削出来的果皮只有薄薄一层,能透过光去。
任谁看到这幅场景,都难以想象这男子是病床上老人死去儿子的小情儿。
这小情儿不仅削苹果,还不惜以身求医。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有贾御自己才清楚。那双仿佛罩着层黑雾的眼睛,仿佛花池下的曜石,冰凉凉,看不透。
等顾梓楠拿着缴费单回来,贾御就起身告别。
“这就走?”顾梓楠有点愕然,“奶奶一会送饭过来,你在这吃点吧。”
贾御弯**温柔地和顾爷爷告别,对顾梓楠笑了笑,低声说:“不了,有点感冒。”
说着,他把那收费单折过来一看,挑了挑眉:“哟,顶你小半年工资了。”
顾梓楠不为所动:“攒着就为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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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任洲去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首先,任婕觉得医院是除了公共厕所之外最能传播细菌的地方,其次,他们家有私人医生。所以任洲跟着董洁进医院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感到浑身发痒。
穿白大褂的医生、不停咳嗽的患者、清洁车······任洲死死咬着嘴唇,才能让自己不表现出异样。他为了放松,甚至想着,让任婕来的话,她可能会咬断舌头自杀吧。
任洲找到顾爷爷病房的时候,顾梓楠正准备下楼接奶奶。
门一开,里外的人都愣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呆了十几秒,任洲咬咬牙,一把拉住顾梓楠的胳膊就走,那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
两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穿行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公共病房。
顾梓楠低头瞥到任洲苍白的神色,便蹙眉向病房里看去。
几名白大褂的医生正背对着门口,和一个妇人说着什么。那瘦小的妇人鬓角斑白,正小声哭泣着,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子头发编着细细的麻花辫,穿一身浅红棉衣,一双漂亮的眼睛茫然地瞪着面前的空气。
“怎么会错的呀,怎么可能呢?”那妇人哀哀地哭泣着,“颜颜还这么小······”
那些医生解释了许久,已经烦了,丢下一句“匹配度不足”就转身离开。
那妇人仍旧抱着女孩蹲在地上,哭得肩头****。被唤作颜颜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妈妈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不哭不哭,妈妈不要哭,我们继续排队等就好啦。”
病房里其他的看护也纷纷安慰着。
希望吹出了漂亮莹润的彩虹泡泡,又一下子被狠狠戳破。
任洲眨了眨眼,眨去眼里的雾气,他扭头转向身边的顾梓楠。
“贾御不是好人,”他笃定地说道,“他抢了这个孩子要用的角膜。”
顾梓楠看着那妇人紧紧抱着孩子的模样,瞳孔微微收缩。半晌,他轻笑一声,一抖手腕,甩开了任洲还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所以呢?”顾梓楠眼底有着忽明忽暗的光,漫不经心地整了被拉褶皱的袖子。
任洲愣愣地看着他,足足几十秒,他才不可思议道:“你知情?”
顾梓楠皱了皱眉,不想再纠缠下去,转身向扶梯走。
任洲忽然感到被雪白的瓷砖那么刺目,扰得他一阵眩晕。他知道,一年后归来的顾梓楠完全不可同往日而与,但没有想到他已经到了这般随意践踏别人的地步······
他跌跌撞撞地跟着顾梓楠下楼,游魂一般走出医院,看到顾奶奶把饭盒递到顾梓楠手里。任洲的心像一颗被蛀空的牙齿,轻轻一触便酸痛难耐。
他迎着顾梓楠走去,纤瘦的身体在十二月的冷风中抖得像一片薄脆的枫叶。
“你上次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可怜,”任洲声音沙沙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什么算可怜?贫穷吗?饿肚子吗?”他摇了摇头,“才不是。自私自利、漠视别人、怀着怨恨舔舐自己的伤口,还故作潇洒······这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任洲说着,嘴唇冻得泛白,可是他还是仰头看着顾梓楠,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