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终于在个七扭八拐的巷子里被他重新找到了顾梓楠。
避开外面明亮的灯光,顾梓楠把背上的双肩包拿下来,拉开一道缝让对面的男人看。
那缝隙太小,任洲探着头也完全看不到包里的东西。
男人扒着看了一眼,笑道:“行了,你的货我放心。”
顾梓楠把包一抖,“里面还有拉图。”贾御这个月进了不少高级货。
那男人取了包里的东西,里面一阵脆响。他拍了一下顾梓楠的肩:“知道知道,加钱,这个数昂。”男人竖起五根手指,笑嘻嘻地离开了。
顾梓楠右手提着已经空了的书包,看着身前被人喷涂得乱七八糟的墙面,半晌没动,忽然冷道:“还不出来吗。”
任洲一怵,有点窘迫地从他身后冒出头来,问:“你刚刚给那个人卖的什么?”
顾梓楠嘲弄地笑,“小少爷,别管闲事这句话听过吗。”
“这哪算闲事······”任洲有点着急,伸着脖子往书包里瞅。
顾梓楠不耐烦起来,伸手一阻,用了不小的力气,将任洲推得一个趔趄。
方才还算平和的气氛骤然崩裂开来,暗潮涌动,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层层厚云遮挡住,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
“酒瓶。”顾梓楠忽然道,面无表情地看着任洲,“倒卖名酒酒瓶,知道吗?给造假商,一个瓶子就能卖出好几千。”
他歪嘴一笑,深色的眼珠反着冷光,“不上台面的、劣质的酒装在名器里,你猜猜多少人去占这便宜。”
“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顾梓楠阴沉沉道。
梅雨季的天,霎时间变了,云黑郁郁地压下来,乌沉沉、潮湿的风卷着细细的雨丝刮下来。变天了。
两个人立在昏暗的巷子里,谁都没动。
“我可以去看看爷爷奶奶吗?”过了很久似的,任洲嗓子哑哑地问道,“拜托。”
段叔把车子停在巷子的前一个路口,过了很久才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任洲还推着那辆上万的山地车。他赶紧放下手机,催动油门,用蜗牛爬的速度缓缓跟上。段叔自从初中就给任家开车,看着任洲从一个机灵活泼的小男生慢慢变得闭塞又沉默,也怪可怜他的。
所以任洲只要能在规定好的时间内回家,他宁愿不去干涉,让小少爷也能找到点乐子。
“你们家的车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子,顾梓楠淡淡说道。
“嗯,”任洲轻声应着,“我和段叔约好了,只要十一点前回家,他就不告诉我妈。”
听到‘我妈’这个词,顾梓楠眼里蓦然翻腾起复杂的情绪,不过转瞬即逝。两个人又恢复了沉默。
雨一开始是细细的,甚至让人感觉凉爽。走了不到十分钟,雨幕就开始变得厚重起来,打得树叶在头顶乱响,白辣辣的雨卷在风里,凉飕飕的。任洲赶紧用手抽出包里备好的伞,递给顾梓楠。
顾梓楠瞥了一眼,接过来撑在自己头顶,完全没有共享一把伞的觉悟。任洲暴露在雨下,没一会肩膀就湿透了。
街上的行人都打着伞匆匆地走,有的对顾梓楠投来讶异的目光。撑伞的男生高高大大的,却任由身边那个纤瘦的男孩子淋在雨里,白色的校服都被打得透湿,几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段叔都看不下去,在后面摁了两下喇叭,放下车窗来喊小少爷上车。
可是任洲一句话都没说。
他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便靠在顾梓楠身上撒娇,也不能让顾梓楠给他撑伞,一撑就是一下午。更不想让顾梓楠再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着他,笑他是“妈宝”。
他是顾家的罪人。
段叔看任洲很固执的样子,微微一愣,很久没见过小少爷这样孩子气地逞强了。段叔也不再劝,轻踩油门开到两人身边,把小少爷护在胸前的书包捞进车里。
到达那所略显破旧的居民楼时,任洲全身都淋透了,湿哒哒地滴着水,冻得一阵阵打摆子。
他咬着嘴唇打量着居民楼,没想到顾梓楠竟然住在这么······
”破旧?烂?贫民窟?”顾梓楠跟在他后面利落地收伞,在楼外抖了抖水,替他说道。
任洲冷得要命,没有精神再和顾梓楠争口舌之快,只是踢下自行车撑子往楼上走。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在这不锁车,连个螺丝你都别想剩下。”顾梓楠翻手抓住伞柄,悠哉悠哉地往楼上走去,身后落下一小串雨点。
任洲只好又下去锁了车再急急忙忙地跟上。
顾梓楠从层梯间的缝隙看他,不经意地放慢了步子。
等钥匙入锁孔,那扇门缓缓打开的时候,屋子里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
任洲看着那张熟悉的、慈祥的脸,在见到顾梓楠身后的他时神色骤变。他的嗓子仿佛哽住,没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奶······奶奶······”
他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了好多!明天应该会休息一天
第14章
“奶奶······”
那一声呼唤出口后,老人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好像鲜活了起来,她努力辨别着眼前少年的面容。顾梓楠侧身,不着痕迹地推了任洲一把,他就走到了顾奶奶面前。
任洲身上冷得发抖,脸上却感觉又热又窘,视线都被冒出的泪花朦胧了。他能感受到老人的双手捉住了自己,那苍老的手干燥又温暖地包裹着他,就像好多年前那样,熟悉又安心。
“洲洲,是洲洲啊!”老人看仔细了,声音颤抖起来,迭声叫着,“长高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把任洲拉进房里,顾梓楠跟着在他们身后带上了门。他给任洲抓了条大毛巾,又折身取了件家居服,进了厨房。
老人已经一年多没见任洲,拉着嘘寒问暖好一阵子,任洲都一一答应着,眼泪也慢慢止住了。顾梓楠在煮姜汤,砧板上亮黄色的姜片被切得均匀齐整,修长的手指扭开炉子,架上小锅,不多时就飘起袅袅的白烟覆在玻璃上。
任洲穿着顾梓楠宽大的家居服,一直垂着头,不敢抬头看顾奶奶。这个家太小,没有能让任洲转移视线的地方,他心里的愧疚感却在慢慢放大,本就挺不直的脊背越发缩得厉害了。
“洲洲,当年的事······”顾奶奶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着任洲半干的发顶,“那不是你的错。”
任洲刷地抬起脸来,眼眶红通通的,他看着顾奶奶慈祥的面庞,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尽全力说出了一句:“对不起,奶奶······对不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卑劣:一个赤裸裸的罪人,闯进受害者的家里,还腆着脸去享受对方的宽容,假装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是禹城做了错事,那是他应得的。”顾奶奶平静道,眼神淡淡的,手轻轻抚摸着任洲脊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她却能隔着薄薄的布料摸到少年突出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翼支棱着,心疼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奶奶,喝姜汤。”顾梓楠走过来,把两个不锈钢的碗放在桌上,神色不虞。似乎每次只要和任洲牵扯到一起,他都要再次回忆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要听到那些厌恶到骨子里的名字。
“小楠还是这样,每次给你做点什么都要找理由。”顾奶奶不怕自己孙子生气,眯着眼笑起来,打趣儿道,“他就是害羞。”
害羞······
任洲捧着碗,隔着飘起的热气小心翼翼向坐在一旁的顾梓楠看去,睫毛被热气熏的湿漉漉的。
“你看个屁!”顾梓楠拧着眉毛恶声恶气地说,板寸头将他修饰得凶恶无比,“不喝等着感冒啊!”
任洲赶紧扭转眼神,乖乖地小口小口喝着辣乎乎的姜汤,一身的彻骨寒气立刻被驱赶,从食管到胸膛都热了起来,舒服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
等收拾好了碗筷,任洲才终于反应过来,问道:“爷爷睡了吗?”
顾梓楠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刚有些许放松的神色又紧绷起来。他沉默着,站起身走进浴室,把任洲脱下来的校服扔进了盆子里,打开水龙头搓洗。
任洲不喜欢用洗衣机,觉得洗不干净。他还记得。
顾奶奶打破了尴尬,她轻声说:“老头子眼睛不好,天一黑就睡下了。”
早些年顾爷爷右眼就看不太清,这任洲是知道的。可当顾爷爷睁眼露出那只灰蒙蒙的眼睛时,他还是感到呼吸都被阻住了,只能呆呆唤道:“爷爷,我是洲洲······”
房间里没有亮灯,只有客厅的灯光透进来,顾梓楠在阳台晾衣服。
顾爷爷躺着眨了眨眼,刚从睡梦中苏醒,似乎是在思索。
“之前住在尚景苑的洲洲呀!咱们邻居!”顾奶奶在身后轻声说道。
“噢······”顾爷爷沉吟着,“你来啦。你好久没来啦······”他扭头认真在昏暗的光下里辨别任洲,“我们没有怪过你的呀······”
顾爷爷还在说着什么,可任洲已经听不清楚了,泪水再一次汹涌地涌上来。
他仿佛是走了很久的夜路之后,终于感觉到了微弱却温柔的光亮,将他轻柔地照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