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杏棠来到盛福门口,下了车进了赌场,四下瞅了瞅发现了苏少九,他爹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公子哥,苏少九也差不了哪里去,只是看着眉清目秀的,却是个登徒浪子一脸的纨绔相。季杏棠在他对面找个位子坐下,以便时刻观察他的动向。
苏少九近来手气很差,逢赌必输。这厮决定孤注一掷,把兜里的100多块大洋全都掏了出来往赌桌上一押,赌得热火朝天,大喊一声,“押二点!”
赌客们一看他要玩儿真的,都围了上来等着庄家摇缸开骰子。苏少九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了,庄家得意的问了他一句,“押二点,不改了?”
苏少九哼笑一声,“上了赌桌哪儿有悔退的道理,你赶紧开就是。”
庄家缓缓开缸,骰子的点数清清楚楚暴露在众人面前,三点!庄家含蓄的笑了笑,捻着小胡子哼着小曲儿,盖上摇缸轻轻摇了摇。
这个庄家可是得意忘形犯了大忌了——照赌桌上的规矩,一局揭晓,一定要等赢的吃、输的赔,在台面上把赌资结算的清楚,收支两讫,然后再把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把骰子的点色全换了,再重新开赌。刚才庄家被这么多大洋冲昏了头,不等赌资结算完毕就盖了摇缸。
这个破绽被狡猾的苏少九看了出来,刚才还脸色煞白,心蹦蹦直跳,现在却脸色忽的一转,决定耍一回赖,他笑嘻嘻的说,“我赢了,是二点,你该赔我了。”
苏少九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的耍了赖。庄家不由得恼火,“你小子眼花了吧,明明是三!”
苏少九不慌不忙的深情的撇了一眼摇缸,“是二,的确是二,不信你在开缸让大家伙瞧瞧。”
庄家从那一眼中恍惚惊觉自己的疏漏,恨只恨自己心急把刚才赢钱的证据摇没了,怕是一开缸真成了二点,他忐忑的再次开缸,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变成了二点!
苏少九得意洋洋的伸出手说,“就说了是二嘛,刚才你看错了,赔我钱。”
庄家没接他的茬,他相信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高声嚷嚷,“大家刚才都看到了,是三点,这小子耍赖!”
他希望有人可以出来仗义执言,可是大家伙心里也明白,赫赫威名的林盛荣谁不知晓,又有几个敢惹?这个毛头小子只身一人就敢抓着一个小毛病不放,明目张胆的耍赖叫嚣,他是什么来头?靠着哪个山头?谁家的贵公子?多大的身量?万一说错了话站错了队,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人们选择沉默。
季杏棠在对面抽着雪茄,不由得摇了摇头哼笑,这小子很机灵也很会找死。
林盛荣得到消息,用江湖切口盘问一番,探探底细,才知道这小子是浙江督军的二公子,他不由得冷笑一声,“你这黄毛小子当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若是嫡出的大公子我还能让个两三分,妓娼生的次子也敢来撒野,今天就让你看看谁的拳头硬!”
林盛荣脸一沉吩咐下去,“不能坏了赌场的名号,把他‘赢’的钱给他”,然后厉声说,“关门,收档。”林盛荣说完扬长而去,众人被吓了一跳,立马作鸟兽散奔走急逃。
季杏棠把烟蒂在真皮沙发上按灭了,“关门,收档”是暗号,就是要掏家伙拾掇这小子了。
苏少九被人戳了脊梁骨,还在嘴硬,“我看谁他妈敢动小爷!我爹是浙江督军,你们敢动我得挨个蹲大牢!”
林盛荣不齿,他跑江湖的时候这小子还在女人怀里吃奶呢。他正要命人动手,却被季杏棠拦住了,他温柔和善恭谦有礼站在林盛荣面前,双手抱拳向他一拱手,“敝人季杏棠,苏少九乃我门徒,刚才的事还望您海涵。敝帮手下的人有脱节之处,我定会转告家师,徒弟不晓事理是师傅管教不严,多有冒犯。朝廷有法,江湖有理,光棍不做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该责需责该打便打,但你我是一道之人,赔礼不周之处长可以截,短可以补,还请您息怒。”
林盛荣只知道季杏棠是法租界里有名的人物,倒不想这么年轻,小字辈也有礼有节,但他还是余怒未消,阴沉着脸。
季杏棠看了一眼苏少九,这厮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莞尔一笑,走到苏少九面前把他“赢”来的钱财双手奉上,又自己出资加倍奉还,颇为诚恳的说,“赌资双倍奉还,还请林老赶紧重新开业,莫耽误了生意,届时敝人定带着兄弟们来捧场。”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季杏棠礼数周全不卑不亢,斯文儒雅的无可挑剔,再僵下去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季杏棠体察到林盛荣脸色稍悦,忙叫苏少九前来认错,苏少九知道他们的手段,要是不服个软他非得缺胳膊少腿,有人给他台阶下,他求之不得,刚要开口,林盛荣打个哈哈,摆摆手,一场风波就此收场。
季杏棠化干戈为玉帛救了苏少九,他天生有一种人格魅力似的,这样处变不惊有风度的男人,谁不喜欢呢?
等两人出了赌场,季杏棠打开了凯迪拉克的车门请苏少九上车,“苏二少,可否赏脸一聚。”
苏少九扯了扯西装,哼了哼嗓子,“看在你救了小爷的份上,小爷就赏你这个脸,不过小爷不稀罕你救,你不来,那老头子也不敢真把我怎么着!”
苏少九蹦跶着坐进了副驾,季杏棠笑了笑坐进了主驾,“砰”关上了车门,他递了根烟给苏少九,“苏二少还记得我吗?”
苏少九凑着季杏棠递来的火,点着了烟销魂的吸了一口,思索了一会儿,“你说你叫季杏棠?认得,豪冠的二当家嘛。”苏少九手一抖烟掉在裤腿根上烫了个洞,他赶紧拨弄掉烟和烟灰,打开车门要下车,自己傻不隆咚上了“贼船”了,人家来要账了,得赶紧跑。
季杏棠看出了他的意图,俯身先他一步握住了车把,苏少九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季杏棠在他耳边说,“苏二少别急着走,你裤子上烧了个洞,这么下去多不体面。”
车里弥漫着暖湿的熏香气,像麝香一样浓郁,而季杏棠身上带着洋皂淡淡的清爽味道。季杏棠覆在苏少九背上,一想到这个人要来讨债加之突如其来的气息把他吓了个激灵,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靠这么近想对小爷耍流氓!”
季杏棠刚才见他要下车条件反射俯身过去握住车把,现在倒是想起来,手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他无奈的说,“我没有别个意思,只是你抓着我的手,说我耍流氓好像不太合适。”
苏少九这才反应过来,手心都热潮了一片,他忙松了手扭头笑嘻嘻的说,“好哥哥,刚才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身无分文,你让我回家找我爹,一定把欠你们的钱全还清了。”
季杏棠脱了手,还没等苏少九系上安全带,一踩油门开了车,他淡淡说,“在外面结下这么多梁子你八成也没脸回家”,他一转头看着苏少九说,“你放心,豪冠不缺你欠的那几个钱,我也不是来讨债的,况且……”季杏棠想让他放松下来,调皮的眨眨眼,“况且我还有求于你苏二少。”
苏少九在外面赌的昏天黑地,回去没法跟父亲交待,他干脆就不回去。季杏棠是句句说到了他心窝里,尤其是最后一句,一听他说有求于自己,忙摆起了谱,“哼,坐你的车是小爷看得起你。说吧,我这个人最讲江湖义气,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季杏棠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行,刚才季某未表明来意,害苏二少烫坏了裤子,先去大百货买两身体面的衣服聊表歉意。其次,相逢一场是缘分总该我请你吃顿饭。再者,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高攀二少还来不及,就把二少在各个赌场欠下的赌资以朋友的身份全还了,不知道这个朋友二少愿不愿意交?”
苏少九心里乐开了花,碰着这么个傻蛋还真是天上掉馅饼了,他心里偷乐嘴上却硬着呢,“诶?别想着拍我马屁,有什么事儿直说。”
季杏棠忙笑道,“二少果真是仁义过人,我倒不才江湖人称一声季二爷,张口就有求于你实在羞愧,不过这都是浪得虚名。于心有愧的是劳烦了二少。这么着,我听凭二少吩咐,你若是还满意,到那时我再劳烦你赏个脸,解决一桩小麻烦。”
哎呀,这话把苏少九听的心花怒放,季二爷给他做小跟班,说出去是多么有脸面的事,一想到能在外人面前显山露水,心里甭提多美滋滋的了,他一把揽住季杏棠的肩膀,故作老成的拍了拍,嘴里的话却是俏皮的紧,“好哥哥,你莫不是狐狸变的、吃人的精气长大,能说善道巧舌如簧,这是勾引谁和你好呢?”
季杏棠绷不住嘴笑出声来,与他相视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个朋友算是交上了,苏少九因为赌好多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东西,这一天什么也不干,反正傍了个傻蛋,他出钱自己胡吃海喝起来,从大宝饭楼的山珍海味吃到路边小摊的零食点心。
这会儿正拿着香草榄往季杏棠嘴里塞,“你尝一个、尝一个。”
季杏棠都开始怀疑苏少九是不是小叫花子充担冒牌货,要不然就是上辈子做了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