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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拾遗录 (羹一瓢)


  若玉说,“被……被苏少九抓走了。”
  湘姐问,“抓走?穆柯和督军有什么过节?难不成穆柯打断了苏少宁的腿,他寻了私仇?”
  穆柯是怎么被抓走的,若玉难于启齿,垂眸点了点头,“不止如此,二哥被调任到他手下,岂不是任人宰割?撤官降职都好说,他要是想害命可如何是好。”
  杜金明略带迟疑,说道,“贤侄啊,你也知道法国人都要让日本人三分,想救人真是难上加难。”他看见若玉凄惶的神情,痛斥着自己不仁不义一般,“不过你放心,挽香还在他们手里,我和你爹三十多年的交情又是亲家,说什么也要保你们一家人无恙。”
  若玉说,“不,他们不在日本人手里,我们一家人都在苏少九手里!”
  湘姐看了看杜金明,杜金明的神色稍舒缓了些,接着又唉声叹气,“你瞧我这事办的,和督军府还有些过节……既然人不在日本人手里,贤侄你也不必太担心,无非是钱权二字,这都好说。”
  “不、不是!”若玉神色慌张起来,他可以赌上性命可再也不能让穆柯瞧不起自己,“他是心里不痛快。”
  湘姐说,“也是,督军差你那俩钱?咱们总不能把大总统的位子弄来给他坐。”
  发愁之际,杜子豪说,“苏少九是金万坤的女婿。爹,你不是认识那老狐狸吗?找他说说情。再说那些梁子都是和苏少宁结下的,苏少九还不至于闹到害命的地步。”
  等若玉走后,杜金明更发愁了,嘴里突突骂道,“死兔崽子没事儿就不回家、不争气的龟孙子去通匪、日本鬼子跟老子杠上非叫老子做汉奸、一个二个又偏去招惹惹不起的主!”
  若玉回到白公馆被逮着个正形,苏少九浑身酒气,头发梢湿了、襟前也湿了一片,大概是从头顶浇下来的酒水把他淋湿。他脸色白中带红,双眼迷离,一味地喘着酒味气息。
  苏少九单肘撑着脑袋侧躺在床上,反倒是微醺的时候脑子更清楚一些,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又垂死梦中惊坐起来似的大喊着,“老鼠!”
  若玉说去看穆柯,他没听见一样也不阻拦。
  穆柯坐在椅子上,嘴角和领口残存着血渍。若玉的动作很轻,想伸手替他擦一擦血,又实在害怕他嫌恶自己,便掀了袍子跪在他跟前,低着头忍不住啜泣。
  低声的哽咽把穆柯唤醒,只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到了口腔,充斥着被啃咬撕烂的恶心和糜溃叫人痛不欲生。他勉强开口,掺杂着血迹的涎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滚。”
  若玉抬头看见他的惨状,他是连瞧也不愿意瞧自己一眼。若玉用袖子擦他的口水,穆柯偏过头不让他碰。
  牢房里有发霉的风、潮闷的雾、膻腥的秸秆味,蒸的人没有力气,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在拥抱上,若玉紧紧地搂住穆柯的颈背,恨不得嵌在他身上、生在他身上。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度,若玉忍不住双肩颤抖,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哥,你别赶我走……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能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穆柯对他的喜欢被一把火烧掉了,像一簇烟花,冲鸣天际,亮得让人仰望,但最后除了漫天灰烬,尸骨无存。这更恐怖,因为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
  穆柯的头埋在他胸口,被憋的有些窒息,伸手推了他一把,口腔里被蚀的涩疼,他吐出一口血对若玉说,“刀、酒。”
  若玉瞪大眼睛看着穆柯嘴里吐血,又凑了过去捧住他的脸,声音颤抖着说,“你怎么了?怎么吐这么多血……啊?你别吓唬我……”
  穆柯痛的说不出话,一张嘴就吐血水,他又重复一遍,“刀、酒。”
  若玉惶急地跑出去,弄来一把匕首还有一瓶白酒放在他面前。穆柯跪坐在草垛上,握着刀柄打量一番就往嘴里伸。若玉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以为穆柯要寻死心里着急,双手稳沉的握住穆柯的手,“哥,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还有我。”
  穆柯握着刀柄,刀刃从嘴里退出来。若玉这才看清穆柯嘴里已经血肉模糊,口腔壁上都是黏附的肉沫和腐肉,他捧着穆柯下巴的手颤抖起来,盯着他的嘴巴眼珠不安地转动,落下了眼泪,“老鼠……老鼠……”
  穆柯怕吓到若玉,推了推他让他转过身去。若玉不肯,按住他的肩膀凑近了去吻他的嘴唇,舌尖在那肉壁上搜刮,咸腥的、糜烂的。穆柯咬住他的舌头,若玉猛一吃痛停下来泪眼朦朦地看着他,“你忍忍,有些疼,但总比刀子好一点。”
  舌尖穿过牙关,嘴唇紧贴着,牙龈、上颚、舌苔、侧壁都让他轻轻刮了个遍,再一口一口吐出黏腻的血水。若玉感受到他后槽的缺口,哭的泣不成声,眼泪沾湿了二人的脸庞。
  穆柯把手搭在他背上轻拍了拍,“谢。”
  若玉站起身跑了出去,穆柯喝了一大口酒,口腔壁全都灼的炙痛,酒水刚到嘴里就喷了出来。若玉再进来的时候,穆柯捂着胸腔攥着酒瓶子,脸上的表情都狰狞起来。若玉蹲在他面前,掏出怀里的小瓶子,用棉签把三七粉敷在他伤口上。
  穆柯坐在草垛上,若玉跪在他面前,“哥,我知道你恨我厌我,但你别赶我走,你别丢下我。等我们一家人平安出去,你让我跟着你走罢,去军队去战场去给爹报仇。我不抽大烟,我戒了,再不沾了再不沾了。我对不起你,就算你是我亲哥哥,我还是爱你,从头到尾只爱你一个人……”
  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情缠,从开始将他笼罩,再到禁锢,可以把他整个人融化乃至毁灭。
  穆柯托着他的下颌让他抬起头,两个人对视着,许久穆柯伸出手指触碰他的指尖,穆柯捧着他的手,手指在他手心写道:恨,随即划了两叉。
  两滴眼泪落在了手心里,刚绽出笑靥,若玉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苏少九站在牢房口拿枪瞄准了穆柯,扣动了扳机。一声脆响,若玉纵身扑在了穆柯身上,而一瞬间子弹正中下腹。
  穆柯瞪大了眼,泪珠子夺眶而出,他大声的嘶吼,嘴里的伤口又开裂了。他捧着若玉的脸,手心手背全被他吐的鲜血浸溽。
  苏少九猛然怔住,扑过去夺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恨每一个人,他不择手段得到一切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爱他,让他恨的癫狂。


第97章 大戏落幕
  1937年,清明的雨,倒春的寒。
  那坟上的草皮枯萎了,焦黄的土色在稀疏的青葱中分外扎眼,荒草摇曳,乌雀横飞,坟上一株任风雨的海棠。
  季杏棠从香港回来,申江潮水依旧,上海滩已然不是昔日模样。季杏棠蹲跪在茔前,轻抚着风雨侵蚀的墓碑,枉对空碑言语,“想你了,一晃眼墨白都长这么大了,也不认识你了。走的匆忙你这骨灰还没来得及归故土,碑上也无刻字,空山深林定是寂寞了许久。还记得咱们说好的回浦东起祠堂,我倒先给你立碑,明天请人把碑字刻上,‘兄白啸泓府君之墓’,当是契兄契弟,不说与外人你心下明了就好。我和墨白在香港有二哥照看,他现在念国中一级,他随你心灵手巧,绘画常是第一名。日本人......算了,一切都好,若有轮回,你莫忘我......忘了也罢......”
  季杏棠回想起这十多年,心田的印象只有惆怅,哪比得了少年心性,不过像初夏薄浅的月色。
  墨白站在身旁,季杏棠拉着他的手让他跪下,“给叔叔磕个头罢,我们就回去了。”
  墨白跪下三拜,走的时候还扭头看了看。
  季杏棠此番回上海,老头子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可不久就暴毙身亡,不知是隐疾去世还是被人暗杀,他的妻儿逃离上海,整个民间势力都被日本人拢固,并选了新任对华理事长。洋人在逐渐迁移上海,中国人挤破了脑袋要进租界,此番光景一言难尽。季杏棠在一品阁订了一间房,倒叫他想起若玉,只是穆家被灭了满门,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这两年他想的明白,若玉没有什么错,新仇旧恨都不能强加在他身上,况且洛芙蕖穆如松早就不在人世,再没什么好恨好怨。倘有一天见到若玉,他还想说一声对不起。
  季杏棠还想去看看杜子明,亭寰阆苑却里不见故人。季杏棠到的时候只有山寺幸一个人,他是他父亲那般模样,刻板的脸掩不住眼里的情思,他痴痴地望着满院的花木,习以为常,想着他就坐在那里摆花弄草,他的酒他的药他的兔子都安放着,仿佛什么都还在,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口棺材。
  山寺幸把那坛酒交还给了季杏棠,“他不曾喝,你带回去罢。”
  季杏棠接过酒坛,心底的潭水被风吹了一样颤巍巍的,他说,“不爱喝?我记得天保哥最爱喝花雕。”
  山寺幸背对着他说,“他也许觉得自己糟蹋好酒。”
  季杏棠“哦”了一声,问道,“可有念处,我倒与他喝......”
  山寺幸说,“他就在这里,冬天骨灰施在土里,现在开春了,说不准哪株花木就是他。”
  他一直盼着能在阆苑里找到他,找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但仿佛就看见他对着自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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