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然走进院中,迷茫四顾,不知自己为何而来。细细回忆,闻名的生活节俭朴素,衣帽间里除了西装都没几件衣服,所有的阔绰似乎都只是对自己。
老朴也跟进来,似乎没注意到大门旁的字。保安室走出一名中年男人,询问他们何事,“院长带孩子去市里看病了,有事可以留下电话。”
“没事,路过。”纪然向大门走去,又不禁问道,“为什么这么小的镇子,会有这么多孤儿?”
保安指向苍茫山峦,“因为大多数人都倾向于把孩子弃在山里,好像能减轻罪恶感似的。不巧,方圆百公里内,只有这一座山。”
“这里之前也有其他孤儿院吧?”
“有,就在这啊。”男人跺跺脚下土地。
“后来呢?”
“原先那所福利院,把善款都私吞了,也不管生病的孩子。健康的呢,倒是也正常上学,只是管理混乱,长到十几岁就撵出去。”
男人还说,前些年管理者突然跑路,紧接着就有人捐款,重建福利院,同时提供资金给患儿治疗。
纪然和老朴并肩而行,鞋底和未经清理的雪道,挤压出有质感的“咯吱”声。冷冽山风刺在脸上,表情很快就僵掉了。
他猛地回忆起,闻名似乎讲过这样一句话: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愿意为理想苟且地活着。他的理想是……做慈善?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这又不是什么坏事。真是越来越读不懂这个男人了。
“等一下。”纪然原路退回到福利院门前,站定后抬起双手,用僵冷的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相框。
被框住的一小块风景,近景是几块巨石,中景是一条封冻的溪流,远景是茫茫林海和山峦,赫然就是闻名左侧胸肌上的纹身。
如果,这里没什么好的回忆,何苦还要刺在胸口。
老朴也比划着相同的手势,“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回程的火车上,纪然第N次点开那个大黄头像,最后的聊天记录定格在大半年前。闻名似乎爱上了写信这种原始的通讯方式,从不发消息。犹豫许久,纪然还是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出门参加婚礼,顺便去了你的老家,也看到了你捐赠的福利院。”
直到登机前,纪然才收到回复:“嗯,别告诉别人。”
5月初,由于持续亏损,纪然工作的“蓝黑”健身馆正式停业。魏总有始有终,让每位会籍顾问联络手里的客户,询问收款方式,将所有类型的会员卡按照时间折现,返还余额。
一个个致歉电话打出去,纪然准备提供给财务部的表格里,只剩闻名的收款方式还空着。对待客户要一视同仁,他终于还是拨通了电话。
时隔349天,低沉磁性的声音再次回到耳畔,“然然?”
“名哥……”纪然耳根一热,顿了顿,说起统一的致歉话术来。
男人听完后轻笑,“你帮我存着吧。”
“那我就随便填了,就填我每月还你钱的那张卡。”分手后,纪然就再也没攒下钱,每月生活所余,基本都用于还账了。
“好吧。”男人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彼此沉默几秒,纪然突然如鲠在喉,急忙说:“你忙吧,拜拜。”
“等等,其实我刚才正想联系你,”男人的声音带了丝焦灼,“大黄要走了,你想来送送它吗?”
第73章 再见大黄
纪然微微仰头,确认宠物医院的名称,随后和家人踏上台阶。感应门悄无声息地开合,大厅洁净明亮,无所不在的宠物元素令人感到温馨舒适,导视图指出医疗、预防、保健、美容、康复等功能区。
前台接待甜美地问候:“您好,有预约吗?”
洪福抢答道:“小姐你好,我们找一下大黄。”
纪然瞥了姥爷一眼,补充:“我们找顾客闻先生。”
护士将他们引进医疗区的某间诊室。这里布置得像儿童病房,淡蓝色的墙壁令人心神宁静。大黄躺在手术台上,身旁摆着几件玩具,看得出来它还是最喜欢棒球,上面齿痕密布。
它瘦了很多,凸出的肋骨急促地颤动着,曾经缎子般光亮的浅蜜色毛发,此刻暗哑毛糙。闻名身着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的领口散着,坐在手术台边,轻缓地摩挲着它的头。见纪然他们进来,抬头挤出一丝微笑。
“你们来了,跟它告个别吧。”
洪福和纪叙都上前和大黄打招呼,乐乐怯生生地躲在纪然身后。一年不见,闻名对她而言已经很陌生了。
没人提问为何决定安乐死,不过闻名还是淡淡叙述起来:“11岁了,老了。心脏里有个恶性肿瘤,呼吸道有问题,前年那场肺炎也找上门来。”
片刻后,闻名叫来兽医:“我想好了。”签手术协议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去看内容,确认过签字位置就别过头去,在纸上飞速乱划。
兽医语气温和:“一般情况下,我们的建议是不要陪同,当然还是看您的个人意愿。”
“我想陪着它。”
洪福用手指抹拭着老泪,念叨“我还以为自己会走在它前面呢”,带强忍泪水的纪叙和乐乐退出诊室。纪然此时才蓄满勇气上前,和闻名并肩而坐,清澈的双眸逐渐湿润泛红。
大黄亲热地用鼻尖去蹭纪然的手,只是早已无力起身,便轻摇尾巴表示欢迎,咧开嘴角眯眼。纪然猜它知道主人的决定,且欣然接受了。
熟悉的薄荷味飘来,是闻名在靠近。
“选择和狗做朋友,就是同时选择了快乐和悲伤,不是吗?”
纪然轻轻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面巾纸,汹涌的泪水很快就洇湿了一整张。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让它走得有尊严一些。”
闻名抬眼,示意兽医可以开始了。纪然把手搭在它头上,喃喃道:“再见了,大黄,下辈子也要这么快乐。”
大黄眨动黑亮的圆眼,似乎在回应。突然,它头一歪,把纪然的手顶落在手术台上,又挣扎着梗起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的手一路推到闻名手边,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第一针麻醉剂推入前,纪然在大黄的注视下,反手紧紧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奶油雪糕似的尾巴,最后一次摇了摇,随后缓缓垂下。
纪然透过模糊泪眼看向身旁的男人,见他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间渗出些许晶莹的液体,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善后的场所早已由医院帮忙联络好,是本市唯一的宠物殡仪馆——彩虹彼岸。纪然上一次来这里,是在三年前,刚和闻名成为邻居的时候。
闻名装走了小部分骨灰,项圈、未烧尽的骨殖则和其余的骨灰一同安葬在殡仪馆旁的宠物墓园。
墓园被郁郁葱葱的灌木环绕,每一条青石小径旁,都星散着形态各异的墓碑。
大黄的左邻右舍,是英国短毛猫和哈士奇。英短的鱼形墓碑上刻着:伴我13年的好友Tomas在此长眠,从照片可以看出,它挺胖的。哈士奇的香肠墓碑上则是:永远的家庭成员毛毛。
工作人员问大黄的骨头形墓碑上刻什么,闻名沉思片刻道:“没想好,等我想好再通知你们吧。”
“那可以先把照片放上去,您再确认一下,”工作人员举起手机,“是这张吗?”
闻名扫了一眼,轻轻颔首。纪然看到,那是他的头像,大黄最帅气的照片之一,摄于壮年。
乐乐从纪然身后闪出半个脑袋,打量闻名。一年来,她的个子窜起一大截,把圆滚滚的身体拉长,视觉上瘦了很多。满脸横肉去了七八,显出她爸爸的五官来,俨然一个小美人胚子。
闻名对她微笑,“要上学了吧?”
“秋天。”乐乐干脆答道。
闻名又问洪福:“大爷,您身体挺硬朗?”
后者挥手示意大家让出空间,随后飒爽地摆出一个拉丁舞的开场poss,“还行吧?应该还能坚持几年。”
闻名又看向纪叙,“去哪里上大学了?”
纪叙脸一红,“去年没考好,复习了一年。”
“又快考试了吧?祝你超常发挥。”
太阳躲在薄云之后,将朦胧的热度洒向万物。空气中湿度很大,洪福说闷,牵起乐乐的手要回室内吹空调,同时对纪叙夸张地使眼色,半张脸都在抽搐。纪叙会意,快步跟上,给始终沉默的哥哥与其前男友创造空间。
野鸟啁啾,倒更显得墓园静谧。闻名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间,毫不委婉地质询:“你还是一个人吗?”
纪然没答话,算是默认。
“之后呢,打算换什么工作?”
“正在物色,你呢?工作上有什么变动?”
“我在给董事长的继承人做助理。”
“算是升了?”
“算吧。”
他们不痛不痒地闲聊,纪然的视线在各色宠物墓碑与闻名的脸上流转。他脸皮没有闻名的厚,做不到不错眼珠地盯着别人看。
与一年前相比,闻名还是老样子,痞帅的面孔和冷锐的目光,依旧富于侵略性。不过,那原本整齐浓黑的鬓角,此刻却如晴朗夏夜的星空般,藏着数根……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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