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疼痛只增不减,浑浊眼睛里装满对健康事物的仇恨,一朵盛开的花一只鸣叫的鸟都会让他莫名暴怒。
上药时疼到满床打滚,嘴里脏话一句接一句咒骂着世界不公平。
文羚浑身冷汗湿透,无助枕在梁如琢肩窝里,上完药后短暂的舒适是一天里最宝贵宁静的时刻。
“叔叔……我不打针了……我们回家吧……”
“好叔叔……我实在扛不住了。”
梁如琢悲哀麻木的心颤了颤:“花没开呢。”
“你骗我吧,那花是不是死的?”
“是活的。再忍一天。”
“一天一天又一天!”
“对不起宝贝。”
诊所座落在郊外,繁茂的新西兰松笔直挺立入云,松鼠在林间跳跃,雨后大把的蘑菇钻出土地。
公路尽头有辆奔驰驶来,潇洒甩尾停在诊所门口,副驾驶先跳出一条穿白迷彩胸背牵引带的德牧犬,步伐精气神都带着一股军犬气质。
梁在野跨入诊所大门,从前台揪出一位护士小姐问清病房号,三步并作两步上电梯。
走廊有股浓重的烟味,他回头看见梁如琢疲倦憔悴趴在窗台上睡着,手边堆着大半盒碾灭的烟蒂。
“啧。”梁在野避开他,敲了敲病房门,随后推门而入。
床上的光景让他心头一震,小孩形销骨立窝在枕头里,不知是睡觉还是昏迷,怀里抱着一只毛绒小羊。
他坐下来,不忿地端详他的戒指。都这时候了,破戒指还不肯摘。
文羚忽然攥住他的指尖,喃喃叫了一声叔叔。
梁在野愣住,不自觉俯身下去听他说话。
小孩疼得浑身抽搐,虚弱地握着他,含糊哭诉:“叔叔……又疼起来了……我不治了……我要回家……”
“好、好。”梁在野顿时手足无措,想要把小孩裹起来带走,恨不得他说什么是什么,“梁二给你委屈受是不是?不治了,走跟叔回家。”
他的手还没碰着床单就被狠狠拨开,梁如琢黑着脸瞥他一眼,俯身避着留置针把文羚抱起来,缓慢在房间里徘徊,轻拍脊背低声哄他。
梁在野还没开口,随后惊见文羚在梁二怀里哆嗦抽搐,叫唤着胡乱抓起消毒盘里的镊子往梁二身上砸,尖镊子扎进肩膀,血从白衬衫底下透出来。
梁如琢倒吸了口凉气,把镊子从他手里剥出来扔回柜上,继续拍背哄慰:“没事了,再忍忍。”
文羚安静了些,浑浑噩噩半睡半醒。
梁如琢把他放回被窝,把小羊玩具塞进他怀里,边掖被角边对他哥笑,你活得这么光鲜,你懂个屁。
第55章
梁在野本想反驳,谁能有你光鲜,政府的大项目建着钱赚着,名利双收,回国转悠一圈还带一小狐媚子回来,没想到嫂子是一病秧子对吧,他刚说一半儿,梁如琢就像踩了痛脚似的把他扫出病房。
其实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但说话习惯向来高人一等,藐视众生的口气老也改不过来。
“嫂子嫂子!你哪来的脸,写你名儿了?”梁如琢双手在抖,发干发白的手曲张起青色血管,从兜里摸出两张结婚证往梁在野胸前一拍,“乱七八糟算上几十刀就能弄来的东西,你有吗?”
他怕文羚真的赶不上,暂时只在教堂准备了一个简单仪式,尽管如此,文羚还是高兴了好些天。
梁在野把东西捞进手里扫了一眼,“不是,这有用吗,该离照样离,国内也不给老子开这破证啊,再说他也没说过想要……”
梁如琢把证抽回来,指着他哥鼻子:“归根到底他这病不是你给耗成这样了?还不治了,我耗了这么多工夫,你一句不治了,你什么毛病?”
“你吃枪药了吧,我不是来跟你在这儿磨嘴皮子的,你不就心情不好跟我撒火儿么,有能耐你跟里头那位撒,他闹起来你连屁都不敢放,跟我在这儿扯淡。”
梁如琢气血往头上涌,手撑了一把墙才站稳。他现在和梁在野以往印象里那个装模作样谈笑风生的梁二大相径庭,精神萎顿,眼神沧桑。
“我这次来不是找他的,小病秧子一个,我枕头边儿从来没缺过人。”梁在野把一个文件袋扔给他,“跟姓温那女的签的,我估计你也没空看,条款没什么毛病,钱也给你们打过去了……我来就顺路看看他。”
梁在野临走在垃圾桶边扔了个黑塑料包,梁如琢捡起来,里面包着一盒旧录影带,盒上标着序号3《蝴蝶夫人》。
他哥从小和大部分孩子一样爱拆东西,与众不同的是拆了还能安上。他变了,也没变。他不是随手把卡扔在他脸上的大哥了,但仍然是不肯说一句对不起的梁家老大。
梁在野发动车子,拍了一把德牧壮硕的背:“善哉,去说个再见。”
大狗从副驾驶越过梁在野的腿趴在车窗边,朝楼上汪汪叫。
黑色奔驰潇洒而来,潇洒而去。
他喜欢过很多女人,也喜欢过不少男人,情人们偎靠在他怀里,问他你爱我吗,他连骗都不屑一顾,说不爱。其实他也想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回答。
可文羚从没问过他。
窗外凌霄抽发绿叶,淡红骨朵从枝桠里冒出来。
梁在野走那天他听到善哉在叫,他缓慢爬起来却只看到拖着尾气离开的车屁股。也许该说句再见,但他没说,其实他不想再见野叔了,即使自己没什么想法,但这对为自己承受了太多痛苦的如琢不公平,如琢毕竟是一个爱吃醋的小叔叔。
一只野猫跳上墙沿,踩着花藤玩耍,文羚用尽全力爬起来,从窗台上拿起一块小石头,努力丢出去赶走它。
这耗尽了他攒了一晚上的力气,他躺回病床,摸出枕下写了半张的纸,用左手慢吞吞写字。
这是他的遗书,他不敢当着梁如琢面写,因为如琢看到会难过。
他每天在纸背面写下一句我爱你,在正面补充一些要嘱咐给如琢的话。自从来到如琢家,他一直充当着被照顾的角色。人习惯于伤害对自己好的人,他闹起脾气时也会把如琢弄得浑身是伤,但如琢从不叫疼,也不发火儿,总在照顾他睡着以后再去找护士消毒包扎。
如琢最伤心的一天他记忆犹新。埃塔医生要求他血液指标达到规定数据才能进行手术,但那天他的指标骤降,护士小姐给他注射更大剂量的药,那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抱着如琢的胳膊求他救救自己,如琢哄他,承诺说会的,会救你。他又哀求如琢让他安乐死,如琢整个人都僵硬了,眼泪砸在他脸上,他就不敢再寻死。
他不是故意的,疼起来神智都会不清楚,会忍不住拿起手边的利器往自己身上扎,他不是故意要气疯如琢。
他多希望自己好好活着,他比如琢小十三岁,等他们都成了老头儿,他可以送如琢先走,再守着他的墓碑多烧点钱过去,最后自己再死,去底下和如琢继续过没羞没臊的日子,他不想让如琢孤独前半生,再孤独后半生。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和如琢都尽力了。
之前送去参赛的那幅《圣与光》有了结果,如琢没能去当评委,结果那幅画还是得了金奖,奖金六万块钱和一张国际上很有分量的证书,如琢说等他好了就送他去耶鲁大学艺术系进修,学校有位教授十分重视,还来看望过他,和他握手合影,祝他“get well soon”。
文羚讨厌那张照片,吵着要如琢给他图,如琢笑他臭美,拿出手机和他拍了好多张自拍,气得他饭都不想吃了,放着他好看的时候不拍,拍的是些什么垃圾。
梁如琢为了哄他开心,给他翻以前的照片,好几张是在梁家老宅偷拍的,他穿围裙做饭的样子,他画画的样子,再往后翻是在ces展会上,他抱着保温杯东张西望,再翻是他趴在桌上给扇贝刻字的偷拍。
文羚从照片里不仅看到自己正认真雕刻“如琢如磨”四个字,还清楚看见了自己手机上亮着的微博页面,id和内容清晰明了,简介写着“喷我画的丑我就骂你长的丑,咩咩咩咩咩咩”,笑容渐渐消失。
嗨,死了算了真的。
他把弥留之际断断续续画完的那幅画寄给了来看过他的那位教授,考虑到如果送给如琢他一定舍不得卖(因为《圣与光》就被他强行跟主办方要回来挂家里了),于是托教授给画找一个好归宿,如果真有人来买,就把钱打给如琢。他觉得这幅画相当不错,想让每个长眼睛的生物都看看。
忽然听见走廊脚步声渐近,文羚把遗书藏进枕头底下,见梁如琢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检查报告,抑制不住激动跟他说,检查达标了,后天就可以手术。
后天就能决定自己是在现实里看着如琢,还是在地底下看着如琢了。
梁如琢安慰了他半个小时,拿着检查报告去和医生询问手术准备工作,在电梯里听见有个耳熟的声音在打电话。
“我进电梯了,信号不好,稍后再打这个号码就可以,我叫段涵。”
第56章
他坐在天桥底下伤痕累累端着一份快餐吃的时候遇见段老师,那男人撩开他被汗贴在脸上的头发,问他是不是宾大的学生,为什么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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