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被查出数据作假的那天晚上,我带着钱连夜躲到城郊的出租屋。我把我爱人安置在那里,我准备当晚就买机票,带着他一起飞美国。”
“可等我到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他的遗书。他自杀了。”
“我们之间其实一直就有问题。自从他的得病以后,他避免见到任何人。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而我从那时候起就只是一门心思的在想如何套到钱。我从没问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想不想要移民。我们甚至很少交流......”
“我们每天住在一起,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甚至会刻意避免提起与相关的词。我安慰自己说,我只是不想刺激他。可实际上,是我自己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而他总是下意识的避免接触我。我们不做/爱、连接吻都很少。尽管在同居,可彼此却像是透明人。他不上班乐,然后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做家务,一遍遍消毒他使用过的东西。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也常常加班到很晚回家。我爱他,但我也害怕见到他。”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他提过分手,我不同意。我一直深信他也爱我,可是我心里却有一根刺。”
“我始终没有问过他,他究竟是怎么得的病?你知道同性恋这个圈子,乱的要死。也许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怀疑,我觉得是他背着我出轨,才会导致生病。他大概察觉到了,曾经试图解释过,可他也说不清这病是怎么来的。所以我们避而不谈,想把那根刺盖在沙土里埋着。”
“直到我要带他走的那晚,他终于发现了我亏空公款的事实。他猜到了,他为了不让我继续错下去,所以自杀了。”
“在他死很久以后,有一天我才突然知道真相。是有人为了报复,恶意在公众场合散播,在地铁里寻找无辜的目标。他只是不幸被选中的那一个。”
季涵垂下眼睛,夹菜送进嘴里,平静而又平和的说出这些话。
许青舟的心好像突然被揪了起来似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安慰显得苍白,痛苦又仿佛是怜悯。
他的胸口有点闷,一时间饭店熙熙攘攘的吵闹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变的模糊。
他看着季涵,几番张口,最后只能磕磕绊绊的说,“那......后来呢?”
“后来?”季涵眯起眼睛笑了一声。
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陆承身上,他说:“后来,陆承去找鹏城银行的行长,求了三天三夜,终于求来了一笔贷款。”
“那笔贷款让公司缓了过来,随后他拿到了美国最大的制药公司新出品的安眠药总代理权,他把那单药物的销售权转手一卖,就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利润。公司活了,紧接着陆承接连谈下了英国、德国等好几单药物代理,和法国一款医疗设备的进口权。”
“再然后,启承公司慢慢变成了安然启承集团,旗下慢慢发展出安启医药有限公司,启承药品营销有限公司、承飞药品进出口有限公司多家子企业。”
“然后陆承找到了我,那年他二十五岁,却是我的三十岁生日。他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调查过我的全部资料,他手上握着我挪用资金的证据,那些证据至少够判我十年,然后他问我,季涵,你要和我说什么吗?”
“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我听见陆承敲门的时候,我甚至想就这样被抓走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告诉他,对不起。”
“然后陆承看着我,看了很久,缓缓叹了口气。他说,我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了,那五个字,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突然大哭起来。我跪在陆承脚边反复道歉,一边说我不想坐牢。蜂拥的悔恨让我痛苦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而陆承对我的宽恕,就好像我一无所有的生命里,最后一丁点的那道光。”
“我求他原谅我,仿佛那就能救赎我似的。那天陆承没说什么,他面无表情的当着我的面,烧了所有我文件。”
“他说曾经他在天桥上晕倒。我送他去医院,垫了三百块钱......”
“所以他还给我,他一万倍的还给我。他原谅了我,那三百万就当是他还我的。从那天起,他不在欠我任何东西。”
“你无法理解,那时候的陆承,真的像是把我救了一样。我终于开始试着原谅自己。”
“再然后,过了很久,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我找到陆承,问他还愿不愿意信任我......他没有摇头,所以现在我仍然跟在陆承身边。”
第二十三章
季涵说:你看,陆承就是这么个心软的一塌糊涂的人。
别人对他一丁点的好,他都记在心里。
他是个在泥沼里、刀尖上都滚过一圈的人。虽然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却唯独缺少了一颗铁石心肠。
季涵对许青舟道:我知道你很无辜,许河的错误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可你无辜,那陆承呢?他就不无辜吗?
季涵说:我就是偏向他,偏袒他,谁叫我欠他的呢。
这十几年,许青舟你尚有父亲,下有妻女,你有两个家,你过着幸福的日子。
可陆承呢?
这十几年里。陆承之所以这么拼,是因为,他从没有一日有过家。
他的家被许河毁了。
他不拼,便没有容身之处。他孤寡一人,不同这世道斗一斗,就没法心安理得的过下去。
当初陆启跳楼自杀以后,陆家父母只是想要学校给一个说话。
可是许河不肯交出陆启的遗书。你知道他在陆家父母最后一次抱着陆启骨灰来找他的时候,说什么吗?
----他们那是在帮他。
许青舟似乎猛的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那天他在书房里写作业,门口传来激烈的拍门声。有女人哭着叫嚷许河开门的声音,随后是门口传来的激烈争吵。
女人在哭,声音很尖,许河含着烟呛的嗓门也有些大。
许青舟听见了许河吼出那句话。然后门外一瞬间寂静了下去。
三条人命啊,季涵说,霸凌陆启的学生还是未成年,他们连是非都还分不清楚,归根究底,陆承把一切怨在许河头上,不冤。
你们许家欠他的,许青舟,你要怎么还?
你拿什么还?
你又如何还得起......
季涵的话,一字一句,像是锥子戳在许青舟的心上。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饭吃到这个地步,再可口美味的食物,也变得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许青舟的脸色有点发白,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像是如有实质的空气变得凝固,在一点点像挤压着他的肺部。
许青舟垂着眼睛,看着杯子里不断冒出细小气泡的液体。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直到季涵叮里当啷的电话铃声响起。
陆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是一瞬间戳破了气泡,周围鲜活的声音重新透过碎掉的薄膜进入许青舟耳朵里。
许青舟听见电话里陆承不耐烦地问季涵:“你一个上午都滚到哪儿去了。医院那点破事一个小时办不完?下午还开不开会了。”
季涵举着电话笑了笑:“开啊,资本主义压榨劳动者也得有个限度不是?我吃午饭呢,吃完就回去开会呗。”
“吃饭?”陆承哼了一声,“你不都在楼底下买微波炉食品吃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中午有应酬?和谁啊。”
“和......”季涵眯起眼睛边笑边说,“你猜和谁?”
陆承那边诡异的沉默下去,而季涵并没有把这个关子卖得太久。
“和许老师吃饭呀,你是不是昨晚让他找我?该替他办的事情我都办好了,许老师为了感谢我,要请我吃饭呢。”
季涵说的轻松愉悦,好像隐隐约约炫耀什么似的。许青舟张口想打断,但又觉得喉咙被什么堵着似的,说不出话。
陆承在电话里粗喘了几声,然后大骂:“吃个屁!滚回来开会!”
说完以后就恶狠狠地挂了。
季涵闷着声音轻笑,笑的肩膀都抖了抖。
佛说,众生皆苦。
许青舟以前总不能理解这四个字。
他好像生来就带着一种老天爷赏赐的骄傲。那种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像是刻在了他的灵魂中似的。许青舟觉得这世间庸庸碌碌的人,大多都是平凡之辈。按部就班的生活、按部就班的死去。
他们每日活在琐碎的闲愁里,鸡毛蒜皮的事情便能唉声叹气、悲春伤秋。许青舟既觉得无法理解,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过着同他们一样的平庸日子,像是被生活捆住了一般,无法挣脱。
直到许河的病出现,直到陆承递出那张条约。
苦吗?许青舟想。
季涵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
他随后从自己公文包里抽出了厚厚一沓文件,递给许青舟。
“今天办的住院的一些资料,转院的病历单,床费的押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都已经给你打好招呼安排好,明天带你爸过来就行。”
许青舟麻木的接过那厚厚一沓东西,抬起头,看见季涵已经拎着西装外套,站直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