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将周自横的记忆一下子拉到了在美国的那段时间,他脾气倔,老爱跟楼下几个黑人兄弟打架,每次被徐涛逮住时,对方都会这么喊他。
你这孩子。
这个称呼不知道带着多少亲昵。
周自横心里堵的发闷,眼睛干涩,鼻子发酸,愧疚和自责由心脏处滋长蔓延。对着电话一阵沉默后,他颤颤巍巍发出了三个字:“对……对不起。”
徐涛像是没听见这声对不起似的,浑厚慈爱的声音传过来:“你知道我的地址吗?半年没见了。”
周自横回神,是啊,半年没见了,但是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导师呢?又有什么资格去乞求对方的原谅呢?
不知不觉,他离那栋小楼只剩不到一米的距离。
老教授背对着他,手上浇水的动作依旧没停:“来了?”
周自横有些不自然:“嗯,来了,老……老师。”
徐涛回头看了他一眼,周自横看上去比离开美国时更挺拔了,眉宇间的那些烦躁和戾气,消失的一干二净。
“你先坐那儿,等我浇完花。”徐涛看上去并不着急和对方谈话,往墙角正中央的几个石凳一指,就开始继续浇他的花。
周自横随便找了个石凳坐着。这里有四个石凳,围着中间一张大石桌,这石桌被打磨的非常光滑,上面还刻着棋盘。
看来老师的生活很惬意。
周自横盯着被徐涛浇水的那些花——那是一排仙人球,种在了泥土中,没有花盆。
……原来种仙人球是全国中老年人的集体爱好。
徐涛浇完水后,又径直回屋,出来的时候手上的花壶换成了一个大玻璃桶。
“尝一尝这青梅酒。”徐涛拿出从桌底下拿出俩白瓷杯子,给周自横倒满,“我自己酿的,别嫌弃。”
周自横端起杯子,手指被这瓷器衬得更白。他缓缓吸了一小口,一小股清凉的带着酸甜味道的液体涌进了喉咙。
“怎么样?”徐涛看上去有些自豪。
周自横:“清甜。”
徐涛“嘿”了一声,跟着啜了一口,跟品茶一般:“你是第一个喝到的,我家里人还没喝到呢!”
周自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挑起别的话题:“您一直住在这里?”
“嗯,我儿子他在市里工作,我嫌那里空气不好,自己来郊区住了。”徐涛又给周自横倒了一杯,“环境太差,我还想多活两年。”
周自横环顾四周,不得不说徐涛选的地方环境很怡人。
徐涛见酒也品够了,突然问:“你有没有看到那片仙人球?”
周自横:“……嗯。”
“那你看看,是不是有一株不一样?”徐涛气定神闲,指着那片仙人球。
周自横观察的认真,很快就发现其中有一株的根茎开始发黄,显得格格不入。他指着最角落的即将枯萎的仙人球:“那个吗?”
徐涛又问:“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问题把周自横问愣住了,花草的养殖他不太懂,想了半天只能从常规理由入手:“可能是因为在角落,没有阳光,也比较潮湿,所以难养活。”
徐涛点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你再仔细看看。”
周自横将周围一圈环境仔细观察了一遍,终于发现,那株仙人球离大门最近,外面有棵亭亭玉立的白杨。
“是因为那棵树吗?它把该有的阳光挡住了。”
徐涛摇头:“这只是表象,阳光的话,仙人球多少会争取到一些,植物的求生欲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大。它之所以快要枯萎,是因为根。”
这么一说,周自横就明白了,外面那棵白杨的根已经深深扎进泥土了,势必会夺取它周围一切的水分和养料,而那株仙人球,根茎浮于表面,根本争不过高大的白杨。
徐涛饮了口酒,看周自横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你现在会怎么办呢?”
周自横用试探的口吻:“铲了它?”
“铲了谁?”
他觉得徐涛这个问题有点多余:“当然是仙人球。”将要枯萎的是仙人球,是这片绿色花园里的害群之马,很影响美观。既然知道活不久,还不如直接铲掉,不然还会跟其他仙人球争夺养分。而那棵白杨长得高大挺拔,谁会没事去铲一棵长得好好的树?
“说得对。因为那株仙人球快死了,与其留在那不如及时铲掉。不光是你,大概每个人都会这么选择。”徐涛突然停下来,话锋一转,“那你有没有想过,它为什么会枯萎?”
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徐涛又问:“换种说法,仙人球的死究竟是谁的责任?”
周自横指着屋外那棵白杨:“它的错。”
徐涛饮酒不语。
周自横微微低头,青梅酒的颜色澄清,底部还飘着一些沉淀物,这是徐涛亲手酿的。他又用余光观察着这个被停掉课题组后果然辞职的老人,他的手背粗糙,皮肤的纹理很深,里侧还长了一些茧子,应该是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弄的。
那是指挥实验的手,那是敲打出顶级期刊的手,如今在这偏僻的小农庄里,用它来浇花酿酒。
良久,徐涛终于开口了:“是我的错。”
周自横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导师,他实在是想不通,一株植物的死亡,怎么会怪到自己头上。
徐涛继续:“十几年前,我跟儿子,老伴儿,都住在这里。门口那棵白杨,是我们三人一起种下的。后来我们又种了那排仙人球。”
“白杨是树,必须将根深深扎进泥土里,不然长不活的就是它。而那株仙人球,因为离得太近而无法正常生长,硬生生熬了这么些年。你看——它根本不是一棵健康的植物。”
“我种下它时,没想过这么多,结果后来疏于照料,一直在异国奔波,它长得越来越弱小了。如果当时我能及时发现这个问题,把它移植到旁边的位置,会不会就是不同的结果了呢?”
周自横哑然,他从没想到过这些。
徐涛终于将话题引出来:“身为导师,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带着学生做研究,我也热爱这份工作,曾一度痴迷于此。”
“老师……”造成徐涛做不成理想工作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周自横浑身微微颤抖,半天才喊了一声。
徐涛摆手:“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选你一起出国吗?”
周自横摇头。
徐涛:“首先,你确实是当时那个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你的学习能力,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但这并不是我选你的根本原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趴在那里,跟整个班上的学生都格格不入,一般人都觉得你孤傲,聪明所以看不起人。那我知道,你不是孤傲,而是孤独。”
周自横瞳孔紧缩,这些话……徐涛从来没跟他说过。
“那种眼神,我曾在我儿子眼中见到过。”徐涛仰头回忆着往事,眼睛虽然浑浊却透露着爱意,“我从小就对我儿子的事不怎么上心,很多事情都不过问,他妈也忙……渐渐地,他跟我们的关系疏远了很多,等我们意识到时,已经无法及时挽救了。”
徐涛看着周自横,少年的侧脸对着他,埋在一片阴影里:“所以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缺爱的孩子。我不想这么让一个人才损失掉,就像那株营养没供上去的仙人球一样,它本身是无辜的,我应该及时为它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让它好好长大。”
“不过还好,你没有长歪。现在我想通了,与其做着本职工作,去培养所谓的栋梁之材,倒不如先培养一个人格健全的孩子。”
周自横苦笑道:“老师……您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没话说。但是……您就打算在这一直养花吗?国大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我保证!”
少年的声音清越,还带着颤抖和乞求。徐涛摸了摸他的头:“你以为我是因为课题不能继续才辞职的?我其实早就有退休的打算了,等过一阵子,我就去养孙子哈哈哈!”
“不过你当时差点烧了实验室,我事后还气了好一阵子。心想着你小子什么来找我,结果半年还没等来,脾气还真是倔……还有个课题,我就全交给你了。”徐涛握住对方的手,信任道,“我相信你一定会做的比我更好!”
青梅酒度数不高,但后劲十足。周自横双颊泛起粉红,话语里还带着几分不真切:“老师……我……我会的……”
天色渐黑,气温骤降,徐涛上了年纪,膝盖受不了,拿了个热水袋放在腿上。
两人总算解开了心结,不,应该说是周自横单方面解开了心结。
“对,周教授还给我打过电话。”徐涛口中的周教授显然就是周琮。
但周自横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爸他……说了什么?”
“问了当时的实验室事故,还说哪天有时间一定登门道歉,叫我不要和你计较。”
周自横眼睛酸涩,原来周琮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做了这么多吗?心脏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一般,鼓鼓的,热气在胸膛内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