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签了很多婚前协议,也说好互不干涉,三年后他坚持的话,也可以和我离婚,现在也都作废了,”李漓眯起眼回忆,“不过婚前一个月左右我妈妈就来了,就得麻烦他多陪陪我。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不开心的人,也是真的很冷漠,可以对你很温柔细心,可以花很多时间在你身上,可以让你周围所有人满意,但你自己会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他该做的事,而你并不是能让他开心的人。幸好我只喜欢女孩子,不会爱上他,幸好!”
李白始终专心听着,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抬起头来,变得十分平静。
“缺投资,”他说,“如果你们不结婚的话,你爸爸就不准备投给他吗?”
“这个……”李漓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出事之后,我那几天心里太难受了,尤其是姐姐那件事……我觉得他真的好惨,而且有我挑头的很大一部分因素,他好像什么都没了,如果事业也完蛋了,我想不通这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看着李白闪烁却偏要定住不动的眼睛,她又道:“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把真实情况和我爸讲了,没想到我爸早就明白!他跟我说开了,说他想要我结婚也只是为了堵住亲戚朋友的嘴……我们那边还是蛮在意名声的,大多数人都特别反感恐惧同性恋。至于我的私生活,他也不想管,他就觉得我找的这人很合适。他更不想因为这种意外就影响生意上的判断。”
“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公司董事会本来就调研决定过了,要把钱投给3T工作室的项目,他那个前景实在是太好,但我先前不知道……后来就算出了事,我爸也不打算重来再议,改变投资计划,”李漓顿了顿,“所以他叫杨剪谈话,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我也在旁边……我爸爸很少那么有耐心,感觉真正爱惜一个人他才会这样,他和杨剪说外面那些议论都不要听,生活里的杂事也不要去头疼,他都会帮忙摆平的,就要杨剪拿着头脑和技术,去深圳跟他一起干。”
李白的眼睛亮了起来,好比眼睁睁目睹自己曾经如何把一件完好的瓷器推下高台,现在又终于望见了些许重新拼起的可能。
“他去了吗?”
李漓却说:“杨剪不爱惜自己啊。没办法。”
“什么?”
李漓看着那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道:“杨剪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没有赚钱的必要了,不如活得自由一点,做些普普通通的好事。”
“做好事?”李白已经站起身子,这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十月中旬就把专利权交给他的合伙人了,一分钱也没有要,”李漓揉了揉眉心,豆沙色指甲闪出软光,“川藏那边?他准备去支教了,四天前我们见的面吧,当时是说,过两天就走。”
“川藏……具体是哪儿?”李白想到教师资格证,杨剪大学二年级就考到了,杨剪总爱考些当时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证件。这件事没来由地最让他在此刻感到疼痛。
“没有仔细说,”李漓也站起来,她看李白抓着挎包,以为他要走,“不过我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对吗?虽然旁人不一定理解,但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旁人也没资格说‘我不接受’。比如我以后……大概目标就是研究生顺利毕业再找个对我没兴趣的男人结婚吧?但愿他不比杨剪差!你呢,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就是赚钱吧,我还得继续赚钱,”李白果真走了,他背过身,袖口压住眼皮走得飞快,他不知道这样的声量和语速别人到底能不能听清,“赚够了钱就去找他,边赚边找。”
找到了就看看,就看几眼。
他不想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天回到家后——确切地说,是回到新租的地下室,李白蹲在他那张被便宜搬家公司运得污痕累累的红沙发上,最后读了一遍信封里的纸。
统共二十九张,其中二十八张是图纸,有的还被烫出了小黑洞,外圈皱巴巴的,一看就是紧急泼水挽救的结果。那些要锯的,要焊的,要设计清楚的,周边写满密密麻麻的标注,旁边挤着被画上大红叉的废图……这些设计甚至包括了硬件和软件,从六月开始,最后那张电路图的落款时间是十月五日。
杨遇秋宣布抢救无效当晚。
那张图描述的大概是个投影装置,进屋的人会在墙壁上看到杨遇秋的影像,或者单纯是个模糊的女人?杨剪的效果示意只是把她的头发画得很长。
而这投影也仅仅是这套装置中的鸿毛一片,杨剪似乎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了,高杰不进那屋怎么办,进了那屋站的位置不对又怎么办,感应失灵怎么办,感应太敏感提前开始流程又怎么办。
他似乎做过几次模拟实验,还详细记录了实验结果,他牵电路安芯片做备用装置,甚至改造了那两尊神像,完成一件事,就在成图日期旁边打一个对勾。他在这方寸之间造出一片绕不出的迷宫,无论怎样选路,最终只能走到他所定下的终点……高杰是放在玻璃盖下的小鼠。这是李白的结论。这些天来他反复地读那些图纸,读杨剪潦草的备注和记录,读不懂就一直读下去,直到能把这工图不知所云地背下来为止,他终于能想象出这套事无巨细的设计被付诸实践时的效果了。
高杰的神像会自动裂开,在高杰面前碎成一堆渣滓,他的神龛也会倒塌,烧着他跪拜的丝绸垫子,再燃及满柜的金纸香油,他挂在墙上的日月大神图会被熏黑,再隐现杨遇秋的身影,而他背后的房门会砰地一声闭合,红木映出烈火的颜色。
他会惊叫,会哭喊,会精神崩溃。随后跳下楼去。
这是杨剪所料之中最简单的一种,如果不只是红面具陪他过来怎么办,如果高杰执意在楼下等他要拉他一起上去怎么办……杨剪画了个树状图,连这些都全部讨论了应对方法。
但最简单的就是发生了。
就像杨遇秋从四层楼高的钟楼上跳下就能摔得稀烂、就此殒命一样,这么巧,这么巧。
老天在残忍了那么久过后,突然改了习惯,仁义了一回?
李白一开始想这件事,就会没有力气。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最后一遍它们了。第二十九张纸相对而言要空很多,写了三个死字,又被红笔划掉。它们就像是杨剪的犹豫,决定杀一个人,要有多少犹豫,要下多久决心。
李白始终觉得直到十月五日他都没有做好这个决定。
可过到这天李白才明白,信封上写了那么大一个2,那相对的1是什么,应该是有的吧,肯定是有的。
第一张纸画了一道长轴,起始是四月,结束是年底,似乎过上一段时间,杨剪就把轴涂黑一截。这是什么期限么,李白已经能够猜个大概,可无论如何,都是这样——杨剪本有另一条路可走。
是他堵死的那一条。
杨剪本将拥有很多,可不提未来,光是过去曾有的,现在好像也都失去了。
连李漓都因此抱有自愧。
李白把信封和那一厚沓白纸放在膝盖上,从沙发缝里找出药瓶,没有水,他嚼碎了干咽。
药起效得很快,李白的手不再颤抖,把纸抖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又一次把纸张翻面,第二十九张的背面还写了两行,落款十月十二日,字体一反先前的草乱,是用钢笔写下的,笔锋依旧如刀锋:
如果你今天来找我了,我就把它交给你。
恨到受不了的话,就交到警察局吧。
李白如拜会老友那般轻轻摩挲这两行字,杨剪想必写得用力,他的指腹能感觉到笔尖留下的细小凹痕。他用嘴唇亲吻它们。纸张暖暖的,“送别礼物。”“你想拿它做什么都可以。”言犹在耳。听够了,他就从沙发下面拉出新买的铁盆,把信封丢进去,再拎起腿上的纸,从第二十九张开始逐一撕碎。
没有停,他撕得麻利极了,地下室不通风,空间狭小得只能装进去那张沙发,李白怕把氧气烧光,端着盆爬上这栋老写字楼的顶层,趁着傍晚天台无人,往盆里倒入半瓶酒,丢***火柴。
轰。火焰瞬间就腾了起来。
李白看着在火舌下蜷缩的碎纸,罪恶,痛悔,那些数不清的,能不能也就此化灰。他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每一张的内容。怎么会恨得受不了,他又想,比恨更可怕的是想念,它能扎得更深,要是想得受不了的话,我能把这颗脑袋送到警察局吗。你会开心吗。到现在这个结果,是你的树状图也算不到的吗,那你有过后悔吗。
你也在想我吗。
他就着火尖儿点燃一支烟,看着落日,一口一口地抽。这盆里的酒和纸烧得太快了,远远不及那夜的凤尾,等全都烧干净了,香烟还没有抽完,太阳也没有落下西山。
没过多久李白就背上了远行的包,一个远在青海的电视剧组目前紧缺人手,愿意招他这种廉价工,琳达姐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语重心长,要他好好抓紧。
李白态度很好地接了下来,不停说着谢谢,次日便出发。
那是十二月的第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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