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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 (它似蜜)


  “你现在就很想结婚了。”
  “我不想,我现在一点也不想了!”
  李白眼睁睁看着女生身上那股子劲儿一点点软下去,就像下一秒就要倒在杨剪身旁,趴在他腿上哭泣。
  “没必要说假话,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观念不和还要强求,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杨剪也不抬手扶她,无比真诚地说道,“这样非我不可,对我来说也太累了。”
  女生愣了好久,食堂里寥寥几撮人都在围观,但杨剪的目光对她来说显然更为锋利,在这双重压力之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把脸都憋得发紫,突然一扬手,直直指向李白,目光也恶狠狠撞上李白瞪大的双眼,“行,你行,我懂了,这么急把我推走,找到新欢了是吧,就是他对吧,大晚上一块吃剩菜还真是一路人,”她走过来直接拽起李白的领子,皱眉冷笑道,“什么东西,一脸狐媚子样儿男的女的啊,戏剧社的?穿这衣服要表演祥林嫂吗?”
  李白被勒得后颈疼,索性顺着那股力气站起来,心说行吧,我这身衣装打扮今天已经得到三种比喻了。
  却见杨剪也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侧,慢条斯理地扳开女生的手指,把李白的领子拎到自己手中,又把人放回椅面,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温柔地捏了捏,“是啊,新欢,一个十五岁小孩儿,”说着他无辜地笑了笑,那种无辜太理所当然,甚至显得有些冷漠,“胡倩,你自己信吗?你明天想起自己说的胡话不会后悔吗?”


第4章 啪嗒,啪嗒啪嗒
  话说完了,杨剪的手仍放在李白肩头,两个拇指按在领口下,扶上后颈,皮肤的接触有种粗糙的暖。李白把下巴抬起,和胡倩对视,努力地坚持不眨眼躲闪。
  比起紧张,挤在他心里更多的竟然是种兴奋,看到不可置信、无措、痛悔、木讷在那张脸孔上疯狂地堆叠生长,撑破漂亮的框架,唯有汹汹的气势在消逝,这姑娘不再有力气骂的出狐媚子和祥林嫂了,李白可以感同身受,却不觉得难过。他只是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杨剪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差点就忘干净被抛在老家的小弟的存在,似乎也从未关心过其死活,也能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就把重装上阵的前女友逼得失去斗志。
  伤害起人来,他根本不需要多大力气。
  的确,当杨剪盯过来琢磨了半天才叫出那声“小白”时,李白是有些受伤的。在村里常常皮开肉绽的那些年,在南京有这顿没下顿每天被老板像狗一样使唤的日子,他都忍了下来,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掉的就是一定要来北京,来了生活就会好过一点,这里有对姐弟是他的亲人,也许会在同样地想念他,也许会对他好。
  大约半小时之前李白意识到自己白日梦做的有点多,天平是斜着的,但也叫不出冤,没谁有惦记他的义务。然而他同时也意识到,至少自己的抗打击能力是十分拿得出手的,几口热饭下去就恢复了精神,现在杨剪在他身后,把他拉进这场对峙,甚至让他产生了“我们是一边的”的感觉。他赢了。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李白又想起在店里的彩图绘本上看到的词了。它属于第一任老板家八岁的小男孩。倘若偷翻被发现,哪怕只有一下,那眼尖嘴毒的小胖子就会边发出哭声边斜眼看着他咧嘴,露出几颗幸灾乐祸的大牙,老板娘循声而来,把干抹眼皮的肉球拥入怀中,之后,哪怕是当着客人的面,李白也会被赶去跪在一边,捡地板缝里发臭的头发。
  排队的客人看见这幅情形,就不愿意让他用那双手在自己头上动剪子了,剪的脑袋少,那天就有可能挨饿。
  李白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得到改善,尤其对比之下,现在桌边的三位里他绝不是最惨的那个。你快走吧,他已经不喜欢你了连话都懒得再说,看不出来吗?你怎么这么可怜啊。李白在心中默念,好卑鄙,也好快乐。
  这时胡倩已经开始躲避他的眼神,两手扶在裙腰上,正在不安地搓动。这是李白第一次在对视中获得胜利。他越看越停不下来,胡倩却在这时把眼皮擦干擦红,念诗一般,相当用力地留下一句“杨剪我们后会无期”,转身蹬蹬蹬地走掉了。
  李白看到食堂玻璃门后的人影,挺高大,揽上她的肩膀,是有人在等她。
  “后会无期是指以后再也不见吗?”他问道,总觉得这词文绉绉,像在拍还珠格格。
  “明天还在一个考场,”杨剪坐回自己的位子,“同班同学。”
  李白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看他傻笑,杨剪也松松地勾了勾嘴角。
  “你们大学生真好玩。”李白眨眼。
  “嗯,我也觉得,”杨剪夹了一筷子木耳,放到李白盘中,“让您见笑了。”
  李白也夹了一块鸭血作为回礼,但他个子矮胳膊短,必须得半蹲着站起来,才能让它安全在杨剪的米饭上降落,“我觉得你在嘲笑我。”他说。
  杨剪闻言就捂住了眼睛,手背上累累的伤顺骨骼描摹,被冷光照得扎眼。憋起来还挺辛苦,他肩膀****的,这回是真笑了,混着些鼻音,听起来又像是要咳嗽,像是要哭。李白用余光瞥着几桌外正在偷看的学生,跑到食堂阿姨那里给他要了一碗热水。
  菜已经不热了,吃上一口,好像就又凉上一分,但两人吃得专注,都没有浪费。
  饭后杨剪还要打工,说是海龙大厦旁边的物流站,帮人卸货分拣,隔天一次,从晚上十一点干到凌晨三点。有一段路要同行,他干脆把李白送到了公交车站。
  李白问:“你一天睡几个小时?”
  杨剪道:“加起来四五个小时吧。”
  李白说:“我也差不多。”
  杨剪靠上电线杆子,低头点了支烟抽。他居然抽烟,利群,不是什么好牌子,在南京的报刊亭卖两块钱一包。灯光是暖橙色的,风如果能被看见,应该是冷冷的青蓝,他碎而乱的刘海不再乌黑,和李白的眼睛隔了层乳白的雾。
  “你可以试试其他不这么累的活儿?”又是李白打破沉默。
  “你这么操心?”杨剪反问。
  “我也在找工作。”李白仰起脖子,朝路灯吐白气,“交流交流经验嘛。”
  “也有,比如初高中家教,或者新东方英语班的教学助理,”杨剪抬眉望向不远处驶来的末班公交,982路,小小的一块红色灯牌也像他的烟头,“就是现在才大一,没人愿意招。”
  那大二是不是就好了?北大的学生应该很抢手。李白放心了。
  “这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参考价值,我倒是能去英语班打扫卫生。”他踩了踩杨剪的影子。
  “身上钱够吗?”杨剪不躲,烟也抽得很慢。
  “那还是够的,我把大头都藏在屋里不带出来,怕被人抢了。”李白脱口而出,说完有些后悔,他还真想听听要是说自己不够,杨剪会作何反应。
  但他没有。杨剪果然不说话了。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公交即将靠站时,李白又道:“我也想抽。”
  杨剪没说什么,两指夹着那小半截香烟,把李白拽到身前,背朝着自己。他是左撇子,因此李白的左半边身子就被他的手臂环住了,烟气从背后飘到面前,带着薄茧的手指也擦过李白的耳朵,凉凉的,让他下意思想把耳垂缩起来。但他当然没有这种特异功能,只是缩了缩脖子,等他再把脖子伸直,把脑袋挨过去,张着嘴想咬那烟尾,唇峰都碰上小指了,杨剪又忽地把手抬高。
  “小孩儿抽什么烟,”他轻轻搡了李白一把,“行了,回去吧。”
  李白吃了瘪,也有点来气,爬一级台阶就回一次头。当他投了币,扶住车头的横杆站稳,气已经消了,公交也关门启动。他再转脸去看,杨剪已经走了,从站台穿过一条雪泥脏乱的窄马路,走上一条宽阔流丽的大街。街上只有他一个,公交往同方向开,经过他的脚印。
  还想去北大宿舍参观一下呢,还想问问能不能周末带我去天安门,李白心中默念,从背后看着杨剪,又超过去从正面看,向日葵似的转着脑袋,把一天在两分钟内过完,看着他从放大到缩小。但现在看来那都不是多么现实的事。
  但至少我们都活着,有点难地活着。人缩成小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李白闭上了眼。
  来北京前,李白身上带着这些年攒的全部积蓄——两千块钱,目前只花了很小一部分,但只有花销没有收入,房租路费伙食费几块接着几块地扣,好比眼睁睁看着一块又香又甜的大蛋糕被蚂蚁啃食,总归让人焦虑。这天过后,李白没再往中关村乱晃,秉持着寻找杨剪时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他开始在理发店之间扫荡。
  北京人在这方面似乎不比南京人重视,李白以自己租的单间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找,没有如预想中碰上遍地都是时尚美发铺的状况,看来当初同事跟说北方人不爱捯饬也不是危言耸听。更倒霉的是,李白又练了几年的技术,碰壁次数却远比在南京初来乍到时遇上的多。手艺过关要价还低,遭拒的主要原因就是年龄,最可气是有一家都把他收了,也让他安安生生地干了三天活,老板突然给他结了一百块,说最近严打,实在不敢再雇他,又说老板自己也要放假回老家了,要他自己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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