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遇秋打断道:“这个我想过。”
她坐在床沿踩上拖鞋,慢慢走到李白身边,掸了掸他的假貂领子参差掉落的碎毛,“我进去之前会写一张纸说明情况,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你给他看,他也不会怪你。”
“不是怪我的问题,”李白顿了顿,“不只是。我不想骗他,这是我不想干的事。也不想让你出意外然后大家都伤心,这是我不想让它发生的事。
“那怎么办?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杨遇秋哈哈大笑道,“已经这样了,只要做就会存在风险,你告不告诉他,也都不会让风险增加或者减少。”
李白再一次产生那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被绑架了。
杨遇秋接着说:“你现在跟你哥提这事儿只能起到一个效果,就是让他心烦意乱。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他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他跟他那几个同学在中关村订得起十五块一份儿的盒饭了吗?姐姐不想影响他工作,你也不想。”
这番话让李白紧紧地闭上嘴,不再想说话了。他犹豫了。看到杨遇秋这么胸有成竹,循循善诱,他也无力抵抗,想起的只是两年前的某个雨夜,家属楼下被踢得震响的奔驰车。当时他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杨剪要哭那一定会选择一个足够淹没声泪的暴雨天。但在华北平原没有雷雨的干燥深秋,李白还是不想让杨剪难过。
他最后问了杨遇秋一句:“以后呢?你还准备继续跟着高杰?”
杨遇秋对着空气骂了一声,回床睡觉去了。
李白常常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愚笨,才导致人生的荒谬。
又一次,他一边想着“你去死吧”,一边奔来忙去。他认为这种行为非常可笑,却还是逐一做了,去超市买了一堆补养品和鲜花,把那个床头柜跟那条墙根放满,去给杨遇秋找护士量体温,找医生问手术,晚上家都没空回,在大厅闻到泡面香味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热饭,只靠馕和榨菜填肚子。他登时跑去医院旁边营业到深夜的沙县小吃来了顿豪华大餐,蒸饺馄饨瓦罐汤都上,还有拌米粉鸭腿饭和两瓶汽水。
这就跟壮行饭一样,是供人回味并自我安慰的,第二天他守在手术室外,整个人紧绷就怕收到病危通知书,心里很庆幸,自己前一天吃了顿好的。
好在老天终于友善随和了一回,通知书并没有下来,一场顺利的手术过后,一个没成型的小孩殒命,杨遇秋重获新生。
手术不是全麻,她躺在护士推着的床上冲李白眨眼,手不太能抬,就擦着床单微微地摇,好像胜利的挥手。过了几个小时,大半夜的,她给李白发短信:“我已经活蹦乱跳了,过几天出院了请你吃饭。”
几秒后又补了一条:“小白真好。”
而此时的李白却在崩溃,他面无表情地扫过这几行字,蹲坐在自己出租屋的边角,靠在门板上,把这些天跟她的所有短信往来删干净,谨慎地做好证据的抹除,然后继续崩溃。
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竟然又有事情发生了。刚刚房东来了电话,说是白天联系不上,然后遗憾地告诉他,这片地已经被政府列入重点整顿范围,到时候旁边的钢厂也要撤出北京城,修整好了,再进行绿色城市统一规划。
换句话说,就是这一排横在废墟堆儿里的出租危房,再也逃不过被拆的命运了。
本来也没剩几户还住着人,李白应该是唯一一个正在哭的,猫头鹰在笼子里跳,用黄眼睛看着他哭,那些被当做饲料的小老鼠也在木屑盒里钻来钻去,窸窸窣窣。以后能去哪儿呢?怎么就想不出来。偏偏方才在杨遇秋之前,零点整的时候,他还收到了另外一条短信,他挂了房东的电话才看到,晚了五分钟,来自杨剪。
杨剪说:生日快乐,回来给你买蛋糕吃。
这才是李白此刻哭泣的原因。
他跟杨剪已经有五十六天没见了,两个月前,九月十五号的下午,是杨剪拉着他的箱子把他送到机场,检查他剧组报销的单程机票,和他拥抱,偷偷在厕所隔间接几个吻,要他注意安全别被狼吃了。
之后就是五十六天。李白都数着呢。在单词本上他手写了日历。数过了五十六秒,李白还是晃不开心里那个念头,于是他喝了几大口还没放凉的白开水,压下呼吸里的错乱,最终还是按照自己想做的那样,拨出了电话。
只是想听听杨剪的声音。
数了三下那人就接了,“信号还不错啊。”声音笑笑的。
“哥,”李白吸了吸鼻子,却说,“你在哪儿,我想去找你。”
第27章 浪漫主义
这个点钟的出租车非常不好打,李白赶到中关村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启迪科技大厦,五层,出了电梯再拐两个直角,杨剪的工作室还有亮光。
玻璃门口挂的仍然是上一任租户的公司名,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印有四个黑体大字:3T微电,还手写了一行电话号码。这是杨剪他们给自己做的招牌,毕业一年有余,这张纸一直贴在这儿,已经有点卷边发黄,又被宽胶带层层加固。
知道李白要来,门就没锁,李白轻手轻脚地走进这个只有三间房的工作室。满屋的东西放得很密,一间小厨房兼会客室,灯光大亮,电磁炉上的锅还没洗,工作室的产品宣传手册盖着一碗凉掉的泡面,看来是有人忘了吃,房间一边的角落堆着土豆萝卜,另一边的角落堆着半人高的打印材料;一间更小的休息室只能摆下一张床垫,台灯用铁架固定在墙上,床垫一角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没合上,正在充电中,还有两个人形裹在被子里,鼾声此起彼伏;而杨剪就在最靠里、最大的工作间,坐在写字台前,套了件厚羽绒服低着头打盹。
台式机的屏幕还亮着,是这屋里目前唯一的光源,铺了满屏的集成电路图密密麻麻,好像是块精密芯片,右下角的瑞星小狮子也睡着了。李白小心跨过泡沫地垫上钉着的几张图纸,拿过鼠标旁边的马克杯,默默走到厨房。咖啡已经喝完了,褐色印渍留在杯口和杯底,他把杯子冲洗了几遍,倒进自己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热牛奶。
再回到工作间,杨剪已经醒了,还是那么揣着口袋,眼睛被屏幕映得很亮,正在看他。
李白合上房门,递过牛奶。
“不哭了?”杨剪抬手去接,在兜里捂过了一会儿,指尖有点泛潮。
“在车上就不哭了,”李白斜靠上写字台沿,“哥,你又瘦了。”
“这也看得出来。”
“是啊,看脸我就知道。”
杨剪笑笑,喝下半杯牛奶,他和李白说,你也一样。然后他敲了敲键盘又拖了拖鼠标,关掉电路界面又去看李白,“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李白下意识道,又补充说,“今天。”
“嗯。”杨剪点了点头,没有去追问李白为什么提早两个月收工,正如在电话里一样。但李白心虚似的自己解释起来:“房东和我说屋子要拆了,叫我回来拾掇东西。”
杨剪这才显出些许意外,他一按显示屏开关,脸上的光亮就暗了,这房间也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墙上写了那么多拆字,这回是真要拆了。”李白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又听见他问:“要你什么时候搬干净?”
“就这两周,二十号之前把钥匙还给他,他给我退租金。”
杨剪站了起来,在满桌杂物中准确地拎出一串钥匙,又准确地从桌边抓住李白,牵着他跨过地上的图纸,“天亮再说吧。”他打了个哈欠。
工作室睡不下,或者说,杨剪不想让李白也在里面挤着。两人在附近溜达,想找钟点房,因为时间太晚了,同样躺上半个夜晚,按正价开一个单间并不划算。李白先前把军大衣脱在了出租屋,穿着他最好看也最薄的那件杏仁色短外套,走在深夜的街道,却觉得北京于阿勒泰相比就是温室一间。
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难过的根源,此时,这股难过依然没有消散,皱皱的,饱含歉意的酸,让人思绪一旦冒个头,接触到,就想躲——度过这么乱七八糟令人不适的几天并不是问题,是那种“自己对杨剪不诚实”的认知,搅得他不得安宁,好像连倚着身边人的资格也失去了。
但他还是很难把自己从杨剪肩上赶走,很难抽出和杨剪一同握在羽绒服兜里的手指。
两人在林业大学门口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空房,拿了房卡进电梯时,已经过了三点半。杨剪让李白先睡,他说自己三四天没洗澡了,李白却说“我也是”,堵在他跟前,跟他一块脱起了衣服。
是李白拥着杨剪进的浴室,之后又是杨剪打横抱着他,从那扇门里出来。如果是夏天,那天应该快要亮了,李白的后背被瓷砖擦红了皮,撑墙的手也麻了,腿更是软,他趴在杨剪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黑暗中感受那些毛发皮肤骨骼,手指在杨剪手心画圈,他说起北疆的高山和草甸、白桦林和湖泊、低涌的云和星河,还有牧民、马鹿、剧组冻硬的馒头,他还说就是那边刮雪的大风给自己吹出了冻疮,而杨剪很少接话,只是吻他脸上的皲裂,手掌经过他的身体,好像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反复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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