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告别的仪式终于轮到了我上前,我将手中的白色的花束轻轻放下,我看着妹妹熟睡的脸,同她做了最后的告别。
第三区盛行火葬,妹妹的骨灰盒安葬在迟家的墓园,一切尘埃落地。
迟家的电报机只负责公文交流,我如果想同某个人联系,要么亲自去找他,要么就给他写信。
短时间内,我不想见宋东阳了,但我想写信,去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悔婚,又为什么在悔婚后迅速离开,甚至不愿意参加我妹妹的葬礼。
我向宋东阳写了十二封信,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但宋东阳没有给我回信,一封也没有。
我也意兴阑珊,放弃了毫无意义的询问,开始继续上我的课,做我的五少爷。
我在第三区交到了一些朋友,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才是真正的温室里的花朵。
比如我的朋友周枫先生,他自出生起就有二十余名佣人贴身照料,吃穿住行无一不精致。
我刚刚到第三区开始社交时,他经常用一种看异端的眼神看着我,等后来我们熟悉了,他才开始了几乎不停顿的吐槽。
“迟睿,你那天西装的裤子的尺寸并不合适,我发誓一定不是订做的。”
“什么?你说你在里面穿了秋裤,你疯了么,冬天竟然穿秋裤?”
“你的发型是什么老古董的发型啊,你只有这张脸能看了,拜托,把刘海打碎,增加一点少年感,大背头太难看了,真的。”
“你的步间距为什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个绅士怎么能蹦蹦跳跳。”
诸如此类,他能够抓着我说上大半个小时,我耐着性子等他说完了,他就会抓着我的胳膊,说:“走吧,带你找乐子去。”
他一开始带我去的找乐子,是找些漂亮的男男女女,但我坐在旁边,看他们胡搞,用他的话说,我就像是在看一群“傻X”。
后来他就变了,带我去看音乐会、打高尔夫、骑马、射箭、品鉴美食和美酒,他对如何优雅地耗费金钱和消磨时间深有心得,我最近心情阴郁,也乐意同他一起出去。
他总能让我短暂地忘记烦恼,放松下来。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周枫要过他的二十五岁生日了,这才意识到,他竟然比我还小一点。
我精心准备了礼物,同他交谈甚欢,他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凑到耳畔,同我说悄悄话。
他说:“迟睿,今天我生日,我最大。”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又笑着说:“过会儿我为你准备了惊喜,你不准看了就跑。”
我就知道,周枫这家伙肯定会借机搞事情,我眼皮都没眨,回他:“只要你不太过分。”
“哪里会过分……”他喟叹出声。
晚宴持续了很长的时光,最后大厅里只剩他、我还有我们的一些亲密朋友,古典的音乐骤然响起,这几年强行塞到大脑里的常识告诉我,这是一首表达爱恋的曲子。
我低头看向周枫,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们的朋友们起哄着推搡着他,他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我在大脑里思考着该怎样婉转地拒绝他,才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属于我的助手清亮的声音。
他说:“先生,宋先生的使者来访,正在等候您的召见。”
事情未必有那么急迫,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我垂下眼,回他:“这就来。”
随即向周枫致歉告别,周枫从来都不是蠢人,他从我的表现中,察觉出了我的拒绝,他别过头,躲开了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扭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事喊我,帮不了大忙,一起吃喝玩乐总是可以的。”
我笑着答应,同朋友们一一告别,这才转过身,走向了我助理的方向。
助理带我去了这家酒店最上层的特首套房,而我在思考宋东阳究竟会派谁过来同我交谈,我拿了房卡推开门,然后我不必思考了——来的人是宋东阳。
“嘭——”
我摔上了门,我是该打宋东阳,还是该骂宋东阳?或者,一边打一边骂?
我走向了宋东阳,在挥起拳头的下一秒,我听到他说:“迟睿,我很想你,好久不见。”
我的拳头还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没有丝毫收力,他后退了一步,沉静地看着我。
他这幅样子,却让我怒火中烧,难以遏制。
我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领,质问他:“你为什么同我妹妹解除婚约?”
他的双眼仿佛幽暗的深渊,让我看不出丁点属于人的情绪。
“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同她结婚?”
“宋东阳,你想悔婚为什么不提早说?那是结婚的前一天,我妹妹已经换上了新娘妆,只等着嫁给你。”
宋东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一如既往面对大众的冷漠,他平静地回答:“有一位男性怀了我的孩子,在这种前提下继续婚礼,我不认为是对你妹妹更妥当的选择。”
我盯着宋东阳看,耳畔听着他解惑的话语,终于再也寻找不到理由,能够为他开脱。
我总幻想着,宋东阳是被逼无奈,是深有苦衷,却不敢承认,那就是他做的选择,无人逼迫,他撕毁了他与我妹妹的婚约,以一个可笑至极的借口。
“男人怎么能怀孕?”我松开了握住他衬衫的手,像是已经冷静。
“他是一种特殊体质,”宋东阳做了解释,“医生推断是体内有另一套属于女性的系统。”
“他以前是你情人?”
“那只是一场意外,”他低叹出声,“我喝醉了酒,后来偶然发现,那孩子怀孕了。”
我胃里的食物开始向上翻涌,我盯着宋东阳的那张脸,都觉得隐约作呕。
一夜情,意外怀孕,撕毁婚约,没有丝毫歉意的脸。
我问了宋东阳最后一个问题:“我妹妹死了,你知道么?”
他的手碰上了我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迟睿,我很抱歉,但那并非我所希望的。”
“呕——”
我推开了宋东阳,吐了一地,脏污飞溅到了他的皮鞋上,他却踩着脏污走向了我,像是想扶住我。
我踉跄地后退了数步,我说:“你离我远一点。”
他果然站在了原地,我扶着沙发的靠背,与他远远地相视。
他抿紧了唇线,脊背却站得笔直,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丁点从底层爬上来的痕迹,他将所有的情感、怜悯、善良都彻底抛弃,他变得像个贵族一样,冷酷又虚伪。
“你不要那么难过,迟睿,”宋东阳淡淡地开口,“你和我已经在一起二十多年,在你心中,我比不过你刚刚认识两年的妹妹么?”
“不过是一场失败的联姻,如果你愿意,我让那个孩子认你做兄长,我依旧娶了你的家人,我们依旧是最好的兄弟。”
第42章
“我不答应,”可能是刚刚我喝了太多酒了,要不怎么会有想落泪的冲动,“宋东阳,我不答应。”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我,我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我说:“宋东阳,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说的,我们二十年了,不至于。”
“我希望你道歉,向我的妹妹,向我的家族,”我将所有翻滚的情绪压了下去,用残余的理智说话,“你不要娶那个‘你的男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做好兄弟。”
“我并不认为我有必要道歉,”宋东阳向我的方向递了一张丝巾,“但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可以去道歉。迟睿,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我希望你对我多一点理解。”
我依旧如鲠在喉,为了他此刻的态度,但他选择了道歉,我就舍不得同他断交。他整个人镶嵌在我的生命里,如我骨血,我下不去手,同他割裂开。
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让我原谅他的借口。
我接过了纸巾,擦了擦嘴角,又擦了擦脸上的汗,眼前又出现了半杯水,竟然是温的。
我漱了漱口,宋东阳又递来了个水果盘,说:“吐这里。”
我吐了水,问他:“这房间要去收拾,你晚上住哪里?”
“我预定了稍后的票,过一会儿就回第九区了,正式的道歉函等我到第九区会寄出,我也会亲自过来,向你致歉。”
“不是对我……”
“好,对你的家人。”他的声音温和,不复冰冷,像刚刚逼我到底线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感觉好一点了,又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喊我回去开顾问会?”
其实这是一句明晃晃的暗示,暗示他我已经明了,他正在将我排除第九区权力中心。
“我不想让你再多奔波,”他还是上一次的答案,“如果你想要的话,下一次开会时,一定叫上你。”
我不喜欢标准的、温和的答案,我和宋东阳一贯是有话直说。
所以我选择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是迟家的人,第九区的主要议案,不适合再由我参与?”
宋东阳轻叹了一声,说:“是。”
“有话你就直说啊,”我别过了头,我把我的表情控制不住,流露出难过的情绪,我说,“本来就该这样的,我一个第三区的人,怎么能掺和第九区的事,万一我起了什么坏心思,你们不都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