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宸慢慢移动着脚步,走向那扇虚掩着的门。他眼角微烫,双脚沉重迟滞。琴声渐渐低沉下来,如泣如诉。
胡志斌自言自语:“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在海边游泳,那海水真蓝,沙滩上像铺满了金子……”
“恩。”
“还得南方的丛林和那高高的木棉树吗?我们俩多少次违反纪律,睡在一张行军床上,于是就不惧怕枪声炮声了。希望你能保留咱们在木棉树下的那张合影,尽管我很丑,身上绑着绑带……我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恨你?”
“我想可能是林语之前说过,一旦仇恨的种子被种植到心脏深处,它就一定会抽枝发芽,长成一棵畸形的植物,最终牢牢缚住灵魂,让人一生一世都不得解脱,她说,人最不能积压的就是仇恨,你看,林语说的,我都记得。”
胡志斌惨然一笑:“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已经开始上升,我有点开心,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何宸大惊失色:“你……”
“替我照顾爸爸妈妈……”
何宸跑上前,“他们一直都是我的爸爸妈妈,你放心,我真希望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
胡志斌喘着粗气,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说道:“但是……我希望终结我生命的人……是你。这样……我再见到林语的时候,才有底气对他说,你看何宸有多坏,把我们俩都送走了,喜欢他一点都不值得。所以,何宸……这次是我赢了,我终于赢了……”
何宸眼角微烫,脚底有些轻飘,人也有些恍惚,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胡志斌的嘴角流出一丝鲜红的血,脸上依然微笑着:“我看到了咱们的过去,可你看不到,好美丽啊!碧绿的海水,金黄的沙滩,夕阳下的银帆……海鸥在振翅飞翔,渔歌在遥远的余晖里盘旋……年轻的水手,站在甲板上,劈波斩浪就要远航……”他捂住腹部,笑容渐浓,“林语在等着我,你看,她站在高高涌起的波峰之巅,正向我招手……她需要我的照顾……爸爸和妈妈都留给你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他……”
“砰!”胡志斌未及说完,便重重地栽倒在地板上。
“志斌!——”何宸扑上去,一把把胡志斌托在背上,“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他发疯般冲出门。
所有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都吃惊地看着他们。
胡志斌在何宸厚实温暖的背上缓过来一口气。他艰难地嚅动着嘴:“墓地我买好了,就在……林语旁边,下辈子……下辈子就……不见了。”说完,他身体一僵,头软软地耷拉在何宸肩上。
何宸猛地停住了脚步,放下胡志斌,用手探了探他的鼻孔。然后把他紧紧拥抱在怀里,仰面长啸:“志斌!”
过来了久,门口的一队人马打算硬闯进去的时候,何宸从屋内走了出去,表情莫然,神情恍惚。
一群人涌了上来:“何队。”
“何队。”
“何队,胡志斌呢?”
何宸极力压制着涌上来的血气,才对着对讲机说道:“刘局,我是何宸,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
何宸把对讲机交给乔仁东,失魂落魄,踉跄着走了两步——
“何队。”一群人去扶他,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他按下电梯,电梯缓缓上升,他感觉身子在往下沉。
他开着车,直奔到家,轻轻推开门,见苏遇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脑打字,一束橙黄色的小灯映在他专注而认真的脸上,墙上的钟表不紧不慢走着,厨房内飘出一阵饭香,混合着萝卜的味道,一切平静而安稳,让人一看就有股温馨感从心里油然而生。
他从盛世回来的一路上心里都很乱,可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看见屋里有个人在等他,心里说不上来的安心。
不知从哪天起,不着家的他开始喜欢回家,在外面纵有纤丝万缕的愁绪,回到家,一见到面前的小家伙就都没了,也是神奇了,再乱的心情,一看到他,就什么都没了。
苏遇转头看到何宸,又抬头看了眼钟表,眼底掠过一丝惊色,仅仅半天的工夫就像是憔悴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哭过,眼底还红红的,起身准备给他倒杯水,“你怎么——”
他伸开双臂,笑着说道:“苏遇,来抱抱”,笑容却像是硬挤出来的,疲惫到让人以为是熬了几天夜。
苏遇刚一起身,何宸便一头栽在了地板上。
苏遇狂奔过去,死抱着他。
他听见苏遇在叫他,一遍遍,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名字,他想睁开眼安慰他两句,可眼皮就像被黏上了一般,怎么睁都睁不开,意识也越来越缥缈,努力想拉住却抓不住。
猛然间——
一颗硕大的泪珠从那双闭着的眼睛里滚落。
苏遇心里一颤,仿佛有人拿着带倒刺的鞭子,在他心上狠狠抽了一下。
何宸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值班护士给他换了瓶点滴,头部有些微痛,他刚想用手去查看,手却被人死死地拽住,手间的触感却是以往熟悉的。
苏遇见何宸醒了,刚一抬头,红肿的眼眶里眼泪一颗一颗往外冒。
昨晚半夜何宸发高烧,打了退烧针还一直说胡话,他守了他一夜,一整晚都在给他敷毛巾,苏遇身子本就单薄,一晚上没合眼,人比何宸还憔悴。
刚进来换药的护士还好心的建议他要不要输一瓶葡萄糖,被他委婉拒绝了。
何宸看着他也是心疼,把苏遇搂紧在胸膛,苏遇埋着头还是止不住地哭。
何宸楞了楞,叹口气:“别哭啊小朋友,我晕倒了对不对?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想过去迎着你,不知怎样就倒下去了。”
何宸笑笑,捋捋他的额发,轻吻在脸颊上。
苏遇抹着眼睛问:“你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叫老公老公不能离开我,我们还没有完成生命的大和谐,我死不瞑目,一旁站着的死神估计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人,又把我给还回来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苏遇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咯咯地傻笑着。
何宸慌忙勒紧他:“别动!别动!动了我要起反应的。”
苏遇立刻僵直。
何宸扑哧一笑:“其实你不动我也是起反应的。”
苏遇面红耳赤,头埋在里面好久没再抬起。
路华带着一群人站病房门口,假装敲了两下门,咳嗽两声,“何宸你这么幸福,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何宸抬头瞥了一眼路华手中提的东西,“你们这群人,知道我生病不能吃辣的,一个个带的不是鸭脖就是鸡翅,装模作样也不会啊?”
小柏浑身冒冷汗,刚才路华说要带一次性火锅,被他给拦下了。
“难得我大方一次,你就别挑三拣四了,我三分之一的工资都奉献给鸡鸭事业了,我兜里的钱最多撑到你出院。”
苏遇拿起手机,“要不我给路队发个红包吧。”说着就给路华发了一个168的红包,结果路华还不要脸地问,“能不能凑个整数,他们都知道,我有强迫症,治不好的那种。”
何宸鄙夷,“他们是谁?你怎么不说你强迫症收不了红包?”
苏遇又发了一个200的给路华补上。
路华愿望达成,心满意足:“谢谢苏遇。”
何宸冷声冷气,“不用谢。”
“我又不是谢你。”
小护士过来给临床的换药,虽说带着口罩,眼睛弯弯地起来很好看,路华盯着人看呆了,随后揪着何宸输液管上的轮子往上划了两下,滴速瞬间加快了,“何宸,你这滴的也太慢了。”转头对着小护士说道:“小美女,他这像是跑针了,你给看看吧。”
小护士那边换完药转过来看了两眼,说道:“没跑针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华张望这远去的倩影,“何宸,我有点羡慕你了,住在这全是美女护士的医院,住一年都不腻,你们说是吧?”
何桔鄙视:“别看我,我女的。”
小柏连连摆手:“二老大别看我,我还不懂事。”
乔仁东淡淡说道:“我不想住,我从小就在医院长大。”
路华感叹:“敢情你那多次与死擦肩而过,医院vip住户,连死神都无可奈何的江湖传言都是因为你家就在医院啊?你这擦肩而过擦有点远吧?”
病房内,一束光穿透玻璃窗洒在地面,几个人的笑声过后,路华缓缓说了句:“何宸,冷鲜厂昨晚被烧了,凌晨刚刚扑灭。”
何宸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色,他抬头望向窗外,冬天好像已经快过去了,早春2月份,又是木棉花盛开的季节,他记得有句俗语,木棉花开,冬天不再来,意思就是只要看到木棉花开了,温暖的春天也来临了。
第二天,林北市公墓,何宸牵着苏遇,怀里抱着木棉树苗从远处走来。
东方的朝霞映照着海堤上嫩嫩的青草。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或白或蓝或黄,在晨风的抚弄下轻轻晃动。海湾里,小鸟在碧绿树叶掩遮的枝杈间叽喳跳动。
随后,两人在海堤上慢慢走着,何宸停下,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舒了一口,感叹道:“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