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陈云旗也没有把握,他到底能不能理解和认同这个“不该”。
他于这山这村子,只是个外人,他没能力也没资格管别人的家事,他改变不了什么也撼动不了什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刚才是怎么一冲动把那碗茶水泼出去的。
只知道看见三三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那一刻,他的心里疼痛又气愤得无法自已。
没等一屋子人做出反应,他拉起三三的手,带他起身就往外走。
直到走出了门,才听见屋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
“关他逑事嘛!啥子老师哦!老师算个屁!跑到这里来管起老子喝酒吹牛皮了?!”
咒骂里还夹杂着陈云旗听不懂的彝语,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哑巴妈追了出来,她一个没文化的妇人家,既管不了男人们喝酒撒泼,也不知道怎么化解矛盾,只好拉住陈云旗不住地赔礼道歉,又是“得罪了”又是“对不住”,求救似的看着三三:“三娃儿,你劝一哈陈老师喂。”
三三对哑巴妈还是客客气气的,也不想让她为难,便对她说:“快回去吧婶子,等会儿不晓得他们又要怎么闹了,别把你家东西砸坏了。陈老师跟咱们不一样,听不惯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哑巴妈连连摆手:“没得事没得事,你哑巴叔在里面劝着呢,闹不起来。陈老师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啊,都是些没文化的流氓。改天再来吃饭,我给你杀鸡。”
陈云旗也大方一笑:“行,改天再来做客。今天我就是为了三三,有些失礼,也请阿姨见谅。”
在哑巴妈改日一定要再来的再三叮嘱下,陈云旗牵着三三离开了哑巴家。天已经黑了,三三外衣也没来得及拿,冷得有些发抖。陈云旗索性脱了自己的羽绒服强行给他穿上,快步往家走着。
一路上陈云旗只顾拉着三三埋头走,他也冻得够呛,两条大长腿迈开一步顶三三两步。
三三还没从刚才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先是陈云旗突然替他出头做出惊人之举,后来又对哑巴妈坦然说出他这么做是为自己——不是因为他正直善良眼里揉不得沙,也不是因为他为人师表理应如此——他说的是为了他三三,没有别的解释。
他来不及仔细体会,此刻只觉得自己被陈云旗带着小跑,就快要飞起来了,他气喘得急,连话都来不及跟陈云旗说。
回到三三家,盛晓燕已经睡了,三三妈在昏暗的油灯下正缝补着衣服,听见陈云旗和三三推门进来,抬头一瞧,陈老师满脸的不高兴,三三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身上穿的还是陈云旗的羽绒服,又朝他们身后看了半天也没见三三爸的人影,于是停下手里的活,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俩。
陈云旗先开了口,把先前发生的事大致说给了三三妈听,三三在他说话的功夫,进屋找了件旧棉衣换上,把羽绒服还给陈云旗,示意他赶紧穿上别着凉。
三三妈听完了来龙去脉,陈云旗以为她好歹会安慰一下儿子,又或者批评两句自己丈夫的不是,可三三妈只是沉默,半天才说了一句:“他们胡闹的,不要当真。三三你别跟你爸爸顶撞。”
这时三三爸回来了,他还醉着,但经过刚才那么一闹,也清醒了大半,进门见陈云旗还在,心里十分不悦,便从他身边走过时冷着脸故意不看他,坐到火塘边靠着墙抽烟。
刚才陈云旗跑了,自己为了面子,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平息了那几人的怒火。赔了半天不是不说,这气他都找不到地方撒。他搞不懂这陈老师发的哪门子邪火,这些事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喝完酒说过的没/屁/眼/子的话海了去了,他都没在意,陈云旗一个外人较什么劲?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我敬你是个文化人,让你天天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这挑了一屁股屎还得我给擦腚,没道理!
陈云旗见三三妈也是个没主见的,只会维护自己男人。他知道这事就只能不了了之了,不会有什么说法。本身也是玩笑话,三三爸也不至于真的早早就把女儿嫁了,每月资助的钱交了学费还有余呢,既成全了孩子又占了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陈云旗想明白了也就不纠结了。两人这会儿都不待见他。他便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三来不及看他,他已经跨出门去了,三三犹豫着要不要去追,他爸爸把手套用力往墙角一甩,对他怒道:“还不睡?明早不起来干活了?”
陈云旗回到学校,才想起今天没打热水回来,他不想再回三三家,便接了盆冷水草草洗了脸刷了牙,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油尽灯熄,陈云旗睡不着。
回想起今晚的事,陈云旗觉得有些懊恼,冲动和愤怒劲儿过去,他觉得自己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他那么做,多少有些不给三三爸面子——毕竟自己是他带去的。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三三,实际可能给三三带来了麻烦。他想如果再来一次,那种情况下自己能不能用更恰当的方式去面对呢?不是隐忍,也不是暴跳如雷,而是更温和妥帖的方式?
今晚的他太不冷静了,他陈云旗几时这样不理智过?
思绪纷乱,他翻来覆去如同一张烙饼,一会儿担心三三挨他爸爸的训,一会儿又在想象着,下次再遇到今晚那几人,是不是当做无事发生过,还是会大打出手?如果他们继续出言不逊,自己是先动手呢还是先动手呢?
唉,明天还是先跟三三爸道个歉吧,希望他别对三三撒气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云旗终于有了一丝困意,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刚要睡着,他听见了几下轻轻的叩门声。
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在做梦,正欲不做理会,继续专心入睡,那叩门声再次响起,他心里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仔细听了片刻,确定那声音是自现实中来,并不是幻听。
三更半夜的,谁会来敲门?陈云旗头皮有些发麻,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恐怖电影镜头又开始强行在脑中上演。
也不知道来人是不是真心想找人,门敲得那样轻,遇到睡的沉的,根本听不见。陈云旗醒着,四周如此寂静,也都辨别了好半天。
也不知道来的是不是人。
陈云旗心里打着鼓,突然特别地想念唐俞韬和李辉,也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在哪个网吧里逍遥快活呢,早知道就该跟着去,也不会有今晚的事,更不会遇到半夜鬼敲门——自己可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啊。
总不会是因为偷藏了三三的衣服吧!
他刚想大着胆子问门外是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屋门传进来,带着试探的语气:
“小旗哥,你睡了吗…”
这声音是…三三?!
陈云旗从床上猛地坐起,抓过手电筒打开,跳下床鞋也没顾上穿,赤着脚跑到门口没做片刻迟疑,一把打开了门。
午夜的寒风灌进屋,陈云旗一哆嗦,同时看清了只穿着单衣的三三,正提着一只暖瓶站在门口。
三三原本打算回去了。他抱着试试的心态跑来敲了几下门,屋里果然没回应,陈云旗肯定早就睡着了,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正要转身走,门突然开了,陈云旗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疲惫地看着他。
他没想到陈云旗还醒着,突然见到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手里的暖瓶往陈云旗怀里一送,结结巴巴地说:“小旗哥…你,你忘了打热水…”
陈云旗“噗”一声笑了,原本有些严肃的表情松弛下来。没等他伸手去接暖瓶,三三发现他没穿鞋,急得推着他进屋,嘴里念叨着:“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穿鞋呢,要生病的!”
关上门把寒风挡在门外,陈云旗坐回床上,盘着腿看三三放下暖瓶,先是给灯座里添了灯油,然后找出洋火点着,屋里渐渐明亮起来。
陈云旗拿起床尾搭着的外衣递给三三:“穿上,你也知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跑出来就不怕生病了?”
三三不好意思地穿上外衣,陈云旗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在门口站了半天,刚穿上外衣还没暖过来,三三的脸颊都冻麻了,双手冰凉,陈云旗拉过被子从背后裹住三三,顺手在怀里用力搂了他一下,很快松开了。他正了正神色问:“怎么这么晚来?就是为了送热水?”
三三缩在被子里不吭声。
陈云旗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但见他这有话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又气又好笑,于是故意又说:“我去别人家洗漱过了,没别的事你快回去睡吧。”
三三这才动了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扑闪着望陈云旗,陈云旗直视着他,等得都有点绷不住了,才见他咬着下嘴唇半天憋出一个“哦”。
“你… …”
陈云旗叹气:“你在哑巴家的那股狠劲儿哪去了?”
陈云旗把挡住三三脸的被子拨开了些,勾起食指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无奈地说:“我哪也没去,逗你呢,晚上用凉水洗的。我知道你惦记我,没事了,都过去了。明天我再去跟你爸爸聊聊,把话说开,今晚他也在气头上,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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