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垂下头,低声道:“儿子不慎吃坏了东西,”抬头,一双眼睛执拗的看贾政,“二哥哥和凤嫂子的事难道与姨娘有关?怎么会!”
贾政细看他,发觉他的唇和眼圈都泛着不祥的黑紫色,骇了一跳,这哪是脸色不好,分明是中了毒,贾政想着长子早丧,次子宝玉如今又疯癫糊涂,眼看就不中用了,现在知道早先不来看他哥哥的三子是却因为中了毒!不由的心灰,老泪纵横,他贾政这是前世犯了什么孽,竟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儿子都留不住么?
王夫人早就怒火满溢,指着贾环的鼻子骂道:“装模作样!要不是你那个黑心肝的姨娘和那马道婆作法!我的宝玉怎会如此?”
贾环被吓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喃喃道:“不会的,巫蛊之术,就算姨娘糊涂,但她向来嘴坏心软,万万不会犯下这样的罪孽!”
摇着头,贾环恳请王夫人将始末道来。
王夫人气急,一旁金钏儿忽然站出来,对着地下跪着的贾环言辞激烈,历数赵姨娘之罪。
贾环听罢,幽幽的看了一眼‘义正言辞、高高在上’的金钏儿,忽然膝行着向贾政爬来,抓住他的袍子,仰头哭道:“老爷!求您明鉴,姨娘她万万不敢!事情来龙去脉皆是马道婆一人所说,何以为证?求老爷太太查清楚……”
王夫人怒急,一脚要去踹贾环,贾政却反射性的推开了她,倒叫王夫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贾政没注意,此时他心里已是怀疑,想昨日拘闭赵姨娘时,赵姨娘哭的声嘶力竭,几欲泣血,的确是抵死不认,这样想来,确实有些异样。
金钏儿一张美丽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张香唇红的像血,她扶着王夫人,俏生生的道:“环三爷,您就莫在替赵姨奶奶狡辩了,在那马道婆的身上还有她签下的欠银文契呢!”
贾环猛地看向他,一双眸子幽深幽深的,黑洞洞吓人的狠,惨笑道:“只凭一张文契就把这要赔上性命的大罪给姨娘落实了么!我虽时常不在府里,但也常听姨娘说咱们府里的各院各房都信马道婆,姨娘素有向佛之心,也是时常省出来银钱去供奉佛祖菩萨,祈求合家安康,倘若姨娘因此赊欠了那马道婆的银钱,如此武断就定下了她的罪,岂不是冤屈了她,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呀!”
看贾政神情有些松动,又铿锵有声直视着他道:“请老爷太太给姨娘一个机会,彻查此事!环儿给姨娘担保,若是冤屈了姨娘,查出来也心安,正好阖家给二哥哥想法子;若是果真是姨娘心毒,那环儿就自请去庙里给二哥哥跪经,直到二哥哥戴冠成人!也算是给姨娘赎罪!”
贾政见他如此坚决,有骨气有担当,心早就软了。就是里屋看着宝玉的贾母听见,也有些刮目相看。
贾政这人耳朵根儿软,却偏又是最执拗的,拧起来时万言也听不进去。
这会儿不顾王夫人要吃人的神情,立刻吩咐把马道婆和赵姨娘都给带去荣禧堂正厅,却是要在宝玉还浑浑噩噩之时就审问清楚!
马道婆这时悔的肠子都青了,她原是见到王夫人去请她的人心里有鬼慌张,口不择言,没想到自己把罪招了,真真是自撞南墙,这会儿灰败着一张脸,知道自己这条命已是到了头,只犹存着一线希望,冀望着把罪都推到赵姨娘身上去,也许能捡回半条命来,因而不等人问,就把始终说出来,添油加醋,却是全赖赵姨娘了,只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赵姨娘要害谁,看她苦求才给了她那纸人和小鬼。
赵姨娘脑子不灵光,心机手段俱是单蠢的很,但有一点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对着贾政几乎习惯性的楚楚可怜,这会子她摇着头,白着脸,两行清泪,咬着唇道冤枉,果真是风韵犹存,惹人怜爱。
要不是碍着贾政,王夫人早就上前去打花这贱妇的骚脸了!
却是被贾母支使过来看着,等会要去回禀她的鸳鸯道:“纸人、小鬼?那让人去琏二奶奶、宝二爷铺下去找!正是了,若果真如此,找到这些污秽劳什子,许是宝二爷和琏二奶奶就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贾政和王夫人登时大喜。
立刻就有数人分别飞奔去俩人屋子。
少顷,有人来回说,宝二爷与琏二奶奶床铺下什么都没有,不止床下,现在两位主子已是挪了地方,整个屋里都找遍了,没有纸人,更无小鬼。
贾政的脸沉下来,他本就憋屈的慌,想他一个熟读圣贤,饱受教化的官员,却被迫在内宅了处置这阴私之事,实非君子所为!
赵姨娘泪流的更急,纤细的肩膀抖动,哭道:“婢妾糊涂,竟相信了这马道婆道心公正,有德有佛缘,不惜写下借据,为的就是请她精心替我供奉念经……也是为着我这一片心,才巴巴写下欠了这许多银钱的契据……”
淡淡一眼,止了王夫人的发作,贾政坐在上位,冷道:“再等半时,便有了计较。”
果然等了好一会子,就有人求请见。
王夫人等女眷俱躲到屏风后,只见贾政身边最得力的程日兴气喘吁吁地进来,“回老爷,一路快马,老爷要查之事已清除,请老爷看。”
他从背上拿下包袱,打开,却是一座极为精致有神的莲座菩萨,还有几卷经书和一个描金笺子,正是马道婆的道场给富贵人家专用的。
贾政打开,才是明白了方才赵姨娘所说‘也是为着我这一片心’所谓何事,那笺子上真真是赵姨娘拙劣的字迹,求得是贾环日后高中出息和探春的好姻缘,以及他的身康体健,最末有一行小字,写的却是“信女愿为蒲草,替老爷挡灾替难,但愿陪侍百年”,话虽然直白简陋,却正是这样才见了真心。
贾政把笺子递给王夫人,王夫人指尖泛白,直恨不得撕扯碎尽之时,贾政又从她手中抽了回去,拿着笺子淡淡道:“好个毒妇,虽不知你为何害我儿与侄媳,但心思歹毒实为老夫平生仅见,证据确在之时竟然还想诬赖姨娘,真真是……”
他一摆手,立马有婆子堵住马道婆喊冤的嘴拖了出去。
贾政吩咐,“家丑不可外扬,若非内宅愚妇错信,这毒妇安能有机会?带下去就交给婆子们审问,却是着紧寻位高僧来,解了宝玉和琏儿媳妇的灾厄是正经!”
他面上虽淡淡的,可手里却把那描金笺子袖将起来。
王夫人脸色酱紫金黄,捂着胸口几乎要晕死过去,但贾政已有了计较,又嫌她有失偏颇,心里到底是疑上王夫人面善心狠,苛待庶子姨娘了,这会儿竟不理睬她。
却说这赵姨娘,她知道的并不多,只是按照在黑屋子里时一个送饭的丫头几句悄语说的,心里着实惴惴,现下发觉竟然没了自己一点事情,老爷看自己的眼神又是温情脉脉,不由大喜,继而得意起来。
正待献媚,却被她身后贾环猛力一扯,贾环面色激动,却是狠手一掐,把赵姨娘的话给疼回肚子里去了。
贾环跪下,道:“二哥哥不好,阖府忧心,姨娘招了此祸,幸而真相大白。只是到底是犯了小人,若是再冲撞了二哥哥,岂不是罪孽?不若让姨娘去庄子上礼佛祈福一段时日,待二哥哥大好再接回来,岂不是老爷的幸事,姨娘的幸事,也全了她一片心。”
说着就拿一双眼睛去看赵姨娘,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眼神像雪山上的冰刃,侩子手高举的尖刀,把赵姨娘唬的什么讨好什么抱怨都忘了,直愣愣的点头。
贾政点头,看着他娘俩的眼神再温和不过。
亲自扶起两人。
贾环三言两语就让贾政即刻命人备车,又吩咐账房支了五百两银给赵姨娘花用。人先送去,铺盖妆奁随后就到,贾政连声吩咐要最好的。
赵姨娘被吓坏了,她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浑噩噩的就被送上了车,历时不过一刻。
待赵姨娘去了,贾环孺慕欣喜的看贾政,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晕死过去。
贾政急的上火,万幸给宝玉看病的太医还在,瞧过了就说,“贵公子脉象混乱之极,幸而毒倒排了出来,倒没甚大碍,只是他方才强撑,已是伤了底子,还得卧床静养月余才好,万莫在劳心劳力了。”
贾政有心疼又欣慰,方疑道:“我瞧着也是中毒,只是这是什么毒?”
太医摇摇头,实在是贾环脉象太乱,要不是跳动有力,太医也不敢肯定他解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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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几乎气炸了。证据都说与赵姨娘无关,她想想赵姨娘平日里只敢跟丫头吵嘴掰扯的样子,也是信了七八分,但这丝毫不减她对赵姨娘和贾环的憎恨。
一时宝玉不好,一时生怕归泉之毒事发,真真是焦头烂额。
夜深人静之时,秋水悄悄进了贾环的屋子,小声回道:“大爷、环三爷,我去了小鹊屋子,把东西都翻检了几遍……这小鹊当真不是个简单丫头,我们都小瞧了她……”
秋水有惋惜但更多的松了口气,这丫头没了也好,不然以她那样深的心计,在暗处窥视能忍的功夫,只怕一时不察就会落入她的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