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是她从王家带来的陪房,历来知道些隐秘,更是能揣测王夫人的心思到七八分,这会儿听到王夫人一副慈母的言语,却胆战心惊,低下头不敢看王夫人的眼睛,嗫嚅道:“恍惚听见人提过一嘴。不过太太,俗语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就赵姨娘那样儿的,从她肚子里出来的环小子能好到哪儿去!”
话一出口,便想起养在二太太身边的三姑娘,一向颇得老太太、太太喜欢,自悔失言,忙舔起一张笑脸补救道:“三姑娘是上辈子德报才得养在您身边,才有不同。环哥儿有什么?!太太想想,前儿老爷最看重的詹先生不是还盛赞宝二爷灵秀么,还有咱们家庙里有道行的老神仙,谁不说二爷是有大造化的?要我说,莫论一个环哥儿,就是十个加起来也比不得二爷一根手指头,他那样天生的下流坯子,怎么值得太太放在眼里呢?”
这一席话甚是中听,王夫人缓了脸色,却还是道:“环儿有出息我自然是为他高兴的,只是咱们说起环小子,却不必提宝玉了。”
周瑞家的后脖一凉,心知太太是不高兴她把宝玉拿来和环小子一起提呢,连忙端起笑脸来,把话头引到别处去。
王夫人随口与她闲话,可脑海里却还是转着无数的念头:她的宝玉身子弱,她这做母亲的也知道他虽天分过人却不喜读书,王夫人疼宠儿子自然不忍逼他,更兼在她心里头这荣国府是要给宝玉的,若日后宝玉袭了爵,再娶一房高门大户家的小姐,有势大的岳家帮扶着,可不比死读书求功名来的强百倍么?
再说,贾珠为了考取功名生生把身子累垮的事情一向是她心中的一道疤,为着这,她连不知劝解丈夫的李纨和她所出的孙子都不待见,如今怎么肯为了这事去勉强这唯一的儿子?
她对宝玉不爱读书心里头甚至是欢喜的,王夫人中年丧子,是真怕宝玉走了他大哥哥的老路。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忍受一个庶子孽种在读书上越过了她的宝玉去!贾环若是同从前一样顽劣不堪,她兴许还能漏漏手指缝由他自生自灭,可他偏偏和史家那位哥儿走的近,如今读书竟然长进了这么些!王夫人面上不显,可心里头已经动了杀心。
实际上,若不是她当年做姑娘时就与襄阳侯家的次女如今的戚夫人有隙,后来戚氏成了侯爷夫人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早就把史墨长进的事情捅到保龄侯府里去了!
——贾环是王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和贾环走的近的史墨自然也分外惹人讨厌,不过幸好比起让史墨一个小子受挫来,王夫人更希望看到的是老太太的娘家、戚氏的保龄侯府家宅不安的笑话儿!是以虽然知道史墨在学里不像传言那样淘气,反倒十分有能为,王夫人也只是捂在心里。
这天下晌,刚从家学里回到荣府,贾环就被贾政身边的小厮叫去了,等到史墨听到不好的信儿的时候,贾环已经被贾政的小厮按在地上用大腿粗的板子打了十多板子了!
贾环可不是宝玉,那些有心给后院二太太卖好的下人板板都打得实在,更没有老太太、太太哪怕屋里头的婆子来劝解,史墨冲进去的时候,贾环已经面白气弱,臀上穿着的一条棉布小衣上都是血渍。
史墨眼睛都红了,大力推开举着板子的下人,噗通一下跪在贾政面前,泣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子侄,但环儿这些时日都与侄子在一起,前日学里夫子还盛赞环儿笔墨精粹,怎么今日刚下学来就闯了这样大的祸!侄儿不知道环儿做了什么惹老爷生这么大的气,只求二老爷看在环儿年纪还小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罢!”说着,史墨的泪珠便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咚咚咚,朝着上座的贾政磕了三个响头。
贾环已经动弹不得,他性子执拗,这番不明不白捱打,心中实在大恨,从挨第一下时便咬住下唇,硬是撑下来一声没吭。只是他年纪小,哪能承受得住成年男子的力道,打到后来意识便有些昏昏沉沉,身子越来越冷,心也像沉进寒潭一般,只觉得就这么去了也许更快活些。
史墨冲进来的身影就像把他漆黑的世界劈开来,带进一道光。
史墨心情激荡,磕头的力道极大,额头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让上面的贾政身子一震,等他抬起脸来时就看见额上已是青紫了一片,都沁出血丝来。
贾环伏在地上,努力睁着一双大眼,只盯着史墨,看到史墨的额头便想去拉他,可他哪儿还有一丝的力气在,下唇动一下便撕心裂肺的痛,出声都不能。
贾政听了这话,看看地上的贾环,果然打重了,想起史墨说的贾环读书好的话来,自悔不该听到一句下人的胡话便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长叹一声,挥手叫他们下去。
贾政身边的小厮忙过来扶,史墨冷着脸挥开他们的手,叫道:“王全,董方,你们把环爷轻架到我背上,石砚和唐子快去告诉珊瑚,叫她们准备好热水,伤药!”
背好了贾环,史墨淡淡的冲贾政点头,道:“侄子和环儿告退!”
没看神情复杂的贾政哪怕一眼,史墨僵着一张脸背着贾环出了外书房,动作脚步却轻极了——他这回是真心把贾政怨恨上了。而他背上的贾环,随着史墨的脚步缓慢的把这书房里所有人都印在眼底,刻在脑子里,半眯着的眼睛里全是阴晦刻毒的光芒。
就是史墨动作再轻,贾环的伤处移动也是疼的紧,这回贾环倒不忍着了,伏在他背上,从嗓子眼里小声哼哼。心疼的史墨动作更轻,恨不得保古斋就在眼前,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后脖颈的汗浸湿了贾环苍白的小脸,明明粘腻不舒服的紧,可贾环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暖、唯一温暖的地方所在。
这条荣府内外院落的主道,原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可史墨背着贾环,身旁他的两个长随帮扶着,却硬是没遇到几个人,遇到也是神色匆匆,好像有无比重要的差事在身一般,史墨形状漂亮的眸子里都是黑沉沉的阴云,怒极反笑:他的环儿自然比不得凤凰蛋贾宝玉,不说那抬人的藤屉子春凳,就是普通下人都不愿意帮一把手呢。
到了保古斋,一众丫鬟忙把贾环抬到史墨的床上趴好,史墨顾不上歇一口气,马上命人去告知王管事请好大夫来,力持镇定的去脱他的小衣。
贾环见他额发都汗湿了,喘着粗气,知道累得不轻,嘶哑着嗓子虚弱道:“让下人来吧,我没事儿……”
史墨毕竟只比贾环大了数月,他虽然高些,但背贾环这一路子已经是全屏一口气撑着了,现在手都打颤了。
他看小孩一开口,下唇深深的伤口就又出血了,心疼的不得了,连忙不叫他说话了。他也怕自己手抖弄疼了贾环,就叫最稳当细致的珊瑚来给小孩褪衣裳。
珊瑚脸红了一瞬,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忙洗净了手上前来,可贾环臀上的伤处已经被血渍和小衣黏在一起了,一脱就会带下一块血痂来。
好不容易脱下来,史墨的脸已是煞白,比床上的贾环还像受了重伤的人。
☆、生旦净末丑
16、生旦净末丑
史墨守了贾环一宿没合眼,眼窝下净是淡淡的青黑,搁在他嫩白的小脸上,很是触目惊心。清早贾环醒过来看见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仔细一瞅他,发现就连惯常莹润带着温暖弧度的嘴唇都起了皮,贾环自觉平生从未得到过如此关心,眼圈一热,滚烫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史墨却以为小孩这是缓过劲明白过来了,感到疼的缘故,连忙又给他敷上清凉止痛的膏药。虽看着贾环腿臀上足有四五指宽的青紫肿胀僵痕心痛又愤恨,可心里头却着实松一口气,昨儿把贾环背回来时他神智已然不清,但依旧拧着不肯昏睡,眼睛里乌压压的看不清情绪,恍若失了魂一般,可把史墨吓坏了,硬撑着一夜没敢稍稍阖一阖眼。
贾环在史墨的保古斋养伤的事情,史墨一大早便遣人去上院、正院禀报了,只说伤的太重,不宜与搬动身体。上院里连个声响都没传出来,王夫人那里只遣了个婆子拿来几丸伤药,史墨把药拿在手里端详把玩了下,随手抛给珊瑚:“这是旧年的沉药罢,外面包的纸都黄了,给爷远远扔了罢。莫叫环儿看见,省的惹他糟心!”
珊瑚手忙脚乱的接住药,被史墨毫不在意的话惊得脸色煞白,抬起头却见史墨眯着眼意味不明的看着她,当下也顾不得这是风头正劲的二太太送来的丸药,利落的把药丸捏碎了用帕子捧了,恭谨应道:“是,大爷。”
把药和帕子扔进荷塘里,珊瑚才松一口气,她跟了这位史家的大爷也有段时日了,可看的分明,这位大爷绝不是易于的主儿,单看如今这小小的保古斋,被他不动声色间就管治的如同铁桶就可窥知一二!除了她这个被老太太亲给的大丫头,院落里扫洒的粗使婆子和小丫头,有哪一个还是原来派给他的?
珊瑚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琏二奶奶那里得来的那些人的身契,她只知道不管是卖是撵,这院里的人已经悄悄的全换上了大爷他自己的人,看着黄鹂和白鹭两个丫鬟如今连绣房的门儿都出不来,珊瑚惶恐之余更有兴奋,她心里雪亮:大爷有能为把她换成自己人,可大爷如今还在用她,甚至一些话语也不避着她,那就是有提拔信任的意思在!只要她一心为大爷,必不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