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老一少都是吃不得苦头,说白了就是“生就一副富贵身子”的人,贾宝玉一脸苦瓜倒霉相,贾母也差不了哪儿去,连薛宝钗都轻易不愿开口与这两人说话,一点用都不中的人开口闭口都是抱怨,抱怨薛宝钗做不出可口的饭食,抱怨莺儿打络子太慢,赚的钱忒少,还动了要卖了莺儿缓一缓日子的心思,被薛宝钗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回绝之后见他们还不死心,索性指使莺儿装病把打络子的活计放下,吃了两天糠咽菜来两人果然消停了,薛宝钗一脸讽刺冷笑。
“蟠儿回来了?蟠儿还好好地?你怎地不早说,快快,给宝玉银钱!”贾母瞪大眼睛,喜道:“宝玉,快去雇辆车,咱们去你舅兄那儿!”贾母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可她不敢自戕,内务府又特特派了大夫来给她调理看病,那意思就是想让她活受罪!可内务府只管让她能活的越长久,可不会接济她们一星半点儿,而且内务府明面上越是‘照顾’她,其他遭难的世家族人就越恨她,几乎没有一日不来指着她鼻子喝骂的。便是那建牢里的三个月,贾母都觉得比这好过。
如今吃用全靠宝钗和莺儿女红换来的钱,怎能够使!偏宝钗护着她仅剩的那点子嫁妆护的死紧,贾母也不敢这时候和她撕开脸,怕她们跑了自己和宝玉就连饭也吃不上了。
忽而听闻薛蟠的消息,怎能不叫贾母喜出望外!这回动荡薛家不知怎地竟然逃过一劫,还剩下点家底子,贾母心里妒忌,却又觉着薛蟠呆笨好糊弄,打定了主意要去薛家过活,就算不能像从前那样,好歹也得四菜四汤,有荤菜油水呀!
贾宝玉也是一副逃出生天庆幸的模样。
却不料薛宝钗挡在门前,冷笑道:“去哪儿?凭什么去?你们姓贾的难道要住到姓薛的家里去,这是什么道理?”
贾母气红了脸,怒道:“当初你们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我可曾撵过可曾说过?怎么……”
不等她说完一句就被薛宝钗打断,“好大方的调调!那是我薛家用一半的家底子买来的!如今你也要买?”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话说的!宝玉你就任这个贫嘴薄舌的恶妇跟你老太太犟嘴?”贾母指着薛宝钗抹泪。
贾宝玉老大不自在,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天翻地覆,恨不得是场梦,梦醒了花团锦簇的大观园、温言细语的姊妹们、慈祥仁爱的老太太、貌比玉环的宝姐姐、红袖添香的丫头们…都还在。
被宝钗指着鼻子吗他们贪墨薛家家财,贾宝玉也无言反驳,荣国府的抄家单子上列的明明白白,确实有许多薛家财物。只是让他撒手放开这个好不容易看见的救星,他也做不到,只得唯唯诺诺的看宝钗:“要不,咱们先在薛大哥哥那里舒缓两日,等寻处好些的房屋再搬出来?”又指着莺儿赔笑道:“这屋子漏风,我见你和莺儿晚上冻得紧,心里头实在不落忍。”
闻言,薛宝钗脸上一丝被感动的软了神色的模样都无,她早就看明白了,比起贾母这个心黑肉毒的来说,贾宝玉才真正是那个头等薄情的人呢!往日里他屋里的丫头被撵出去或者干脆死了,他哭一哭尽了他的‘深情’也就抛到脑后去了;自打她来京认识了这个人开始,荣国府被他赞过缠过的女孩儿来来回回不知道有多少,也就是个神妃仙子模样的林妹妹被他记挂良久,但就是记挂着的时候也没碍着他和屋里的丫头鬼混——宝二爷的深情厚意,从来只体现到他那嘴上和两滴猫眼泪上,分外不值钱!
莺儿倒笑道:“二爷何必这样说,几个孩子身子骨单薄不经冻,奶奶和我自该先紧着孩子们。”
这话才跟刀子似得呢,宝玉讪讪的,没接话儿。
贾母还待死缠滥打,薛宝钗因道:“我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哥哥心里头正愤怒疑惑呢,连我这妹妹都不愿意见面儿。你们若去,正好跟我哥哥解一解这疑,我哥哥历来性子直,敢作为,许是能给给我母亲报了冤仇呢!”
贾母不自然的撇开头,宝玉想起他薛大哥哥那碗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
宝钗笑的讽刺:“咱们家靠着我和莺儿作活实在难以持续……”
见她似乎要松口的样子,宝玉一脸惊喜,却听她道:“何不寻一寻大老爷一家子,还有大嫂子和兰儿?大老爷一家虽也破败,但好歹人尚是全须全尾的,琏二哥又是个通庶务能干的,还有珠大嫂子,她是个节妇,兰儿是个秀才,朝廷连兰儿的功名都没削夺,珠大嫂子的体己也尽数发还了,她们两个孤儿寡母的,和咱们一处也是个依靠,何不去求一求她们?”
贾母的脸耷拉下来,薛宝钗说的她能想不到?自打她回神脑子里能思动开始,她就私底下叫宝玉去寻老大一家和兰儿她娘,可老大那个逆子,竟然舍下老母藏得严严实实的,宝玉打听了几日都没打听到!李纨也是个藏奸的,既然是个节妇,就应该侍奉长辈,她倒好,躲在李家跟死了似的不出声儿,宝玉连连去了李家几回,不是闭门谢客就是主家都不在,她呸!
即便到了这样众叛亲离的绝路,贾母心里也没少了算计——不仅是贾赦和李纨,便是贾环、贾蔷、贾芸…几个小辈儿,还有赖嬷嬷家这样的下人家,她都一一思量揣测过,只不过除了贾环外,其他那些都不成气,没得他们去了还得被分出去一杯羹。
贾环,其实贾母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贾环的亲祖母,比起贾芸等人贾环与她的血缘最近,且贾环如今还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贾家的风雨没连累着他一丁点,还住着大宅锦衣玉食,这能不叫贾母眼红么?可贾母却不敢轻举妄动,自打这个孙子立了起来,她就没少打压算计,却常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贾母心里是憷贾环的,故此,才没领着贾宝玉去投奔。
“我和莺儿卖活计的时候听人提起过一嘴,那形容恍惚是凤姐姐的样子。”薛宝钗垂着眉眼淡淡道。眼前这两个搁谁那儿都是祸根累赘,若是有法子她也不想引到人家家里去,可这二人的面皮她是见识过了,若是不这么说恐怕最后她们还得赖到哥哥府上去。
此回薛家也被清查了,几房的家财都被收没了,金陵老家人心散了,听说各奔前路去了,就连没事的二叔家的蝌儿和宝琴也避嫌似得断了来往,她就剩下哥哥这一个亲人了,哥哥纵使不原谅她不见她,总归心里头还是记挂着她这个妹妹的,薛宝钗摸着藏在怀里的五十两的银票子心想。哥哥九死一生逃过一劫,她不能再给哥哥心里头添堵。
说起来,薛蟠也是有造化,贾家势败,他打死人的事也被重新提起来掰扯,顺天府去拿他的衙役已经在半道上了,却正逢薛蟠和史桂途径西地时碰巧救了灾民暴动中受伤的钦差一行,不仅如此,薛蟠这回特意绕路到这边来,就是为了把商队里数万两白银的货物捐赠过来——原只是薛大傻子出京寻人前发下的誓言,道,‘若是此行能寻到史桂,他愿意修桥铺路救济难民来报天恩、赎旧孽!’
此行果然寻到了那人,薛大傻子欣喜如狂,听闻西边遭了难,当即就来还愿来了,正巧跟去江南跟他报丧信的人岔开。却不想此事竟然救了他一条命:他那些货物可是帮了大忙,至少暂时把灾民安抚下来给了朝廷调集赈灾物资的时间,钦差亲自上书给他表功。被薛蟠的随从打死的冯渊一条命,比起受惠的灾民千万条命,至少刑部是选择了后者,打了薛蟠二十大板,又罚了薛家的家产,薛蟠身上的人命官司便结案了。
而薛蟠被扣押下狱的一个多月里,史桂忙前忙后不离不弃,人都瘦的脱了形。薛蟠被放回家来时,他们只剩下史桂名字下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和几百两的家底子,就这,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心都是暖的。呆霸王终成过去,薛蟠好似新生,他之前浑浑噩噩的二十多年都随荣国府的覆灭、薛家的离散远去,留下来的是个憨笨的,会疼人的,脚踏实地的傻大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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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她们在哪儿?!”贾母激动的手都哆嗦了,恨不得立刻求寻贾赦一家子。
贾赦一家子在距京城二百多里的乡下住着,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可第二日,她们却不得不走了。
因为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的人乌泱泱的来了一群,都是妇孺之流,来了之后又骂又哭,连抢带砸,桌椅床铺不说,就连莺儿用工钱刚封严实的窗子都砸烂了,要不是这群人没有拆房子的力气,想来房子也剩不下。
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压着贾母抓挠,就连贾母揪住她的头发都死也不放手,一旁的几个年轻媳妇上来狠狠踩住贾母的手,在地上磨搓,疼的贾母哀嚎着求饶,那老太太坐在贾母肚子上,忽的哭嚎了起来:“那些都是你这野杂种造的孽,凭甚我儿孙松了命你却好好的!”
抱着孩子早和莺儿冲出去的薛宝钗这才知道,就在今天拂晓,镇国公府袭一等伯的牛继宗、理国公袭一等子的柳芳,在菜市口已经掉了脑袋,被问斩的还有牛家和柳家几个罪行严重的嫡支子孙以及身上背了人命的内宅妇人,令有十几个男丁都被判了流放。这些人的尸身被下令焚成灰装在最小的土套罐子里吊在元家旧址前的歪脖子树上赔罪——连收尸都不能,牛家的老太太哭晕过去醒来就来找贾母拼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