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你有神经病吧?”
方宇钦动了动唇,讲:“昨天发的员工宿舍意见书,是不是说明我们可以申请了?”
“那个啊?”同桌轻笑一声,转过身继续打字,“理论上是可以,但是轮不到咱们。”
“怎么说?”
“你没仔细看吗,它是优先给每天需要加班的员工的,比如技术部、市场部那些人,咱们也就前晚难得加了个班,八点就都走光了。”
“原来如此。”
每个人都习惯了公司制度说一套做一套的法则,觉得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然而,不幸的是,今天晚上,在新经理的命令下,所有员工开了个长达1小时的会,把这一年的项目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规划了一遍,人手一份材料,散会后继续工作。方宇钦原本以为有人会怨声载道,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原本嚷得最凶的人在新经理面前反倒最乖巧,还带头加起班来,叫人看不明白。方宇钦躲在人后习惯了,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哪会发出异议?就这样,整个部门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期间断断续续有人离开,十点之后,最后一个人离开,办公室陷入黑暗。
方宇钦到家的时候小朱已经睡着了。餐桌上有张纸条:“饭已经做好,热一热就可以吃。”他走去厨房,又瞥到贴在冰箱上的留言:“爱你,宝贝。晚安。”上面还画了一只卡通猪。他拿下卡片看了许久,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
明天再提分手吧。
床上的人熟睡着,可是已经不是原来他认识的那个人了。那个凌乱的床铺画面再次跑进了方宇钦的脑子里,令他心跳上升,四肢发出汗来,他甚至想把这个人喊醒然后大吵一架,拳头握紧又松开,天人交战。最后,他拎起健身包大跨步地逃出房门,独自前去健身房。这晚他发狠般对着杠铃摔摔打打,动作都变了形,发泄完又痛恨自己的怯懦,乖乖将场地整理干净,却依旧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于是他在跑步机上狂奔,跑了5公里后方歇停下,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健身房似乎只剩他一人,作出丑态,也不用羞。方宇钦心里那股恶习终于出了,也精力也彻底被抽走,耷拉着去浴室洗澡,眼泪终于顺着哗哗的水流往下淌。
就在他闷闷哭泣的时候,他又失忆了。
痛苦的情绪烟消云散,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痛苦,水流声将他的回忆和情绪冲远,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躯体,脚趾,露出迷惘的表情来:我这是在哪里?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推开浴室门走出去,好奇地寻着声音,身上淌着水。“有人吗?”他探出脑袋看,竟还真被他发现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好像刚蒸完桑拿,浑身红彤彤,唇红齿白,眼睛发着亮。看到方宇钦的时候他明显愣了愣,但是没有说话。
方宇钦想问他这是哪里,但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可真美。”
男人立刻抿起嘴,摆出严肃的表情。
由于刚刚哭过,还发了汗,方宇钦只觉得昏昏沉沉,在满是蒸汽的浴室里(当然他此时将这误认为是什么云中仙境)头脑发昏,脚软软地往前走,一步步走到那人跟前,那男人原本厌恶地盯着他,可是看到这副光景,神情倒也软了,一双眼睛布满水汽,欲语还休。
“还挺厉害的。”
“什么厉害?”
“这么装傻有意思么?”
方宇钦见对方不知怎么恼了,更加迷惑。他挠挠头,不料对面人直接搂了上来,两个男人一时间抱成一团,喘着粗气看了对方几秒,之后就胡乱吻了上去。
第4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092
更新时间:2019-07-22 13:00:00
4
诸今尽问组长:“今天能把员工名单补齐了给我么?”
“可以可以。”组长点头哈腰。
“坐在第三组倒数第二排的那个人怎么没来?”
“你说方宇钦啊,他今天请假。”
“我知道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请假?诸今尽把文件夹一摔,心里头烦得很。昨天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下班后跑去公司附近的那个健身房去锻炼,洗完澡好巧不巧遇上那个去阳台不关门的窝囊废,又好巧不巧色迷心窍,看到窝囊废那根玩意儿走不动道了,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今天上班前他花了近一个小时做心理建设,硬着头皮来到公司,这到好,窝囊废倒还不来了。这算是抗议上司性骚扰下属还是怎么的?诸今尽脸更黑了一层,想骂人,又不知道骂谁。
不过话说回来,那人虽然窝囊点,身子还是特别不错的,有个可以揽他这个瓷器活的金刚钻,那会儿若不是自己喊停,估计根本没力气开车回家。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原则性错误!他再次深刻反省,并回忆着金刚钻的强度系数。
无论如何开会要紧。上岗的第二天,诸今尽和他的上司们汇报工作,此时他更加确信自己得罪了人,在这个岗位上主要做的就是替罪羊的角色,充当董事会和员工之间的中间人,总经理不方便做的事情,他来做,总经理不好意思下达的命令,他下达,与工作能力无关,而和脸皮有关。诸今尽除了在金刚钻手艺上脸皮厚,总体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他对领导讲:“突然搞这种工作制,员工肯定有逆反情绪。”
领导朝他笑笑:“我们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搞定的。”
“那也得给我一个缓冲期吧,毕竟自愿加班和强制9点下班是两回事情。”
领导又给了他一个笑,声调变了一下:“挣那么多钱,还不把人给奉献出来?作为我们公司的员工,这点觉悟肯定是要有的。”
诸今尽觉得这句话是专门对他说的,脸皮薄,顿时不讲话了。他在心里悔,为什么无端端在这里买了套房,贷下几百万的款,自己找罪受不说,还不敢在工作上有任何差错,万一领导把他给开了,上哪儿还贷款去?领导开始滔滔不绝给他上课,他垂下睫毛,时不时做笔记,笔上写的是:怨老刘,老说一线城市房产才是最好的投资,有闲钱就往房事里砸。
这好像是一个恶性循环,赚了些钱,却没有什么安全感,于是想着法地去投资,保值,把钱放去其他地方,自己更没有安全感,于是继续赚钱……永无止境。心里头有个东西摇摇欲坠,他说不明白。别人羡慕他生活无忧,他只觉得自己在悬崖边走路。
“有问题么?”
“没有。我明白了。”
当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方宇钦正从医院里出来。
由于暂时性失忆,他在健身房浴室里睡了一晚,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有人去健身,才把他喊醒。方宇钦起来迷迷糊糊的,先觉得身上冷,后来连后背都开始发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肯定出了问题,便匆忙穿上衣服,请了假,赶回家拿医保卡。小朱也醒了过来,说陪他一起去挂号,八点多再匆忙赶去上班。他提心吊胆地在长椅上等着,似乎与命运约好,而他却提早到了,思忖着对方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消息。这种折磨令他数度想要逃走,终于在最后一刻,医生喊了他,检查了他,告诉他:根据他的家族遗传史,初步怀疑是阿兹海默症。
他当即就顶撞起医生来,说着不可能,他还不到30岁,怎么可能得上老年痴呆?医生讲他的失忆症状更像是一种突发的认知障碍,但是由于病情太罕见,他们需要进一步观察。方宇钦成了他们重点观察对象,每周都要去医院报道一次。
方宇钦的爷爷患此病去世,后来二姑也在50多岁得了老年痴呆,他们先是忘记一些琐碎的事情,然后一点点,一步步,忘记亲人的婚礼,忘记友人病逝,忘记自己的青春,忘记生,最后忘却死。方宇钦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空气冷,他掩住口鼻,远远看起来像是在哭。他可没有人会照顾自己。他想。
这个病会一点点将自己吞噬,自己能活几年?八年?五年?在那之后就会浑身屎尿,在医护人员的咒骂中死去,就跟他爷爷那样。他曾经以为现在这个年纪是一个人最好的时代,赚了钱,身体强壮,可以安居乐业,可以意气风发,也可以纵身一跃潜到海里,游去永恒的远方。然而等他真的等到了这个时代……方宇钦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干咳一声,觉得腿失了力气,怎么都没有力气迈出新的一步,便直愣愣地站在那。他因为匆忙没顾上加衣,只着一件咖啡色薄衫,远看像根风头里的枯枝,脆得很。他呆站了许久,站到往来的行人开始停下脚步打量他的时候,方宇钦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将要死的人叹出的最后那口气一样,重新迈开了步子。
诸今尽在办公室里看到他的时候有点意外,问他:“你不是请假了么?”
“没什么要紧事。”
“哦。”他有点不自在,看了眼其他员工,凑近方宇钦对他讲,“昨天的事情,一时冲动,我们俩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以么?”
方宇钦回忆了一下,猜想他说的应该是昨天午休时训斥他那件事,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