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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之戏 (张佩奇)


  晏朝看着他的背影,这才对刚才一系列的突发行为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心有余悸。
  晏朝的睡眠一向不大好,还爱认床,这会儿已经到了后半夜,困劲儿早都过去了。他躺在周辰瑜家的客卧里巨大的双人床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越想越觉得魔幻。
  他明明只是想偷偷摸摸地去听一场相声,怎么就莫名奇妙地被周辰瑜发现了,莫名奇妙地被周辰瑜带着参加了他们的内部聚餐,然后又莫名奇妙地被周辰瑜带回了家?
  这都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玛丽苏狗血偶像剧情节?
  晏朝从来没谈过恋爱,但凭借以往观察得来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要真是个姑娘的话,这简直算是官方盖章,就差扯证儿了吧?
  这么想完,晏朝才突然对自己奇怪的想法感到莫名奇妙。
  他怕不是被周辰瑜这个家伙洗脑了,真的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性别认知障碍吧?
  不然他为什么今天一整天,光是看周辰瑜那几眼,心里都七上八下了好几回?
  晏朝烦躁地翻了个身,闭紧双眼,决定开始数羊。
  没想到刚数了五只,他就感觉到自己身边儿空荡荡的床垫忽然整个儿陷了下去。
  晏朝吓了一跳,倏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你干嘛?”
  周辰瑜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亮亮的:“来干你想干的事儿啊。”
  晏朝伸手就把被子挡在了两个人中间:“滚,我不想。”
  周辰瑜撅了撅嘴:“今天还说要插人家呢。”
  晏朝:“……”
  他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周辰瑜又笑出了声:“逗你的,你能不能别老防我跟防贼似的?”
  晏朝没好气道:“你想多了,我防你如防鸡。”
  周辰瑜又伸手拉他:“大爷,来玩儿呀。”
  晏朝猛地抽回了手:“莫挨老子。”
  周辰瑜闹够了,这才大喇喇地躺回了床上:“放心,我也是直男,而且就是因为知道你也是直的,我才敢这么跟你闹嘛。虽然我知道你挺烦我的吧,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成特别好的哥们儿。”
  晏朝看了他一眼,说:“我没烦你。”
  周辰瑜又侧过身看着他:“那我们一起困觉?”
  晏朝:“……滚。”
  周辰瑜毫无脸皮地笑了半天,这才说:“我身边儿这些个说相声的大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跟他们开玩笑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所以还是调戏你最好玩儿。”
  晏朝没好气道:“你不是嫌弃我开不起玩笑,没意思么。”
  周辰瑜说:“没事儿啊,我自个儿有意思就行了。”
  晏朝:“……”
  几秒钟后,周辰瑜又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语气:“我说真的,虽然咱俩认识也才一个月,但我已经把你当成特别好的朋友了。”
  晏朝生怕他下一句又蹦出什么骚话来,于是警惕道:“我谢谢您。”
  周辰瑜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接着说:“今儿晚上那出《西施》,是为你唱的。”
  晏朝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周辰瑜这个人总是能在不正经和正经之间一秒切换,以至于晏朝还没来得及跟上他的节奏,他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周辰瑜这句“为你唱的”,如此直白地砸在了晏朝的胸口,联想到聚餐的时候贺辰烽说的那句“十年没唱过”,让他一时间觉得这句话过于珍重,以至于有些承受不起。
  晏朝还没想好该说点什么回应他,就听周辰瑜又说:“你不是一直都特别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久不唱戏了么?”


第38章 他的小鱼
  大约人对于自己的记忆,总是带着一些选择性的。
  回忆起自己在周家村里的童年生活,那时候还被唤作“周小鱼”的他,如今已经没剩下多少印象了。
  零零星星的一丁点儿记忆的碎片,大约就是三岁多的时候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肺部不间断地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以及浑身灼热得仿佛要燃烧的感觉。
  起初只是连着咳嗽了一周,家里人根本没当回事儿,后来病情持续加重,忽然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爹妈这才慌了神,抱着他赶到了首都,去求一个据说挺有钱的远房亲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周卯钦,不知为什么,对方留给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那会儿的周卯钦,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眼神里闪烁着周小鱼从来不曾在落后的小村庄里见过的善良和慈悲。
  周卯钦带着他上了医院,医生说他患上的是小儿支气管肺炎,因为病情被耽误得太久,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即便接受治疗,也是九死一生。
  没想到这小子福大命大,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后,居然就治好了。
  只是留下了不轻的后遗症,呼吸系统受到了创伤。医生特意交代他爸妈,孩子的身体严重营养不良,如果还这样下去,随便一个感冒都够他再折腾一回。
  出院以后,他就被爸妈留在了周卯钦的家里,让他在城里好好养身体,跟着周卯钦学艺。
  现在想来,爸妈大约那会儿就已经不想养他这个病秧子了,不然为什么自那以后的二十来年,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卯钦却是个老好人,又瞧着周小鱼模样儿楚楚可怜的,于是就这样收留了他。
  周卯钦领他去见自己的父亲,老班主周寅春。老爷子见到他的第一面,让他开口说了两句话,又唱了两支歌儿,最终却没有同意他学相声。
  毕竟老话都说,说相声的人,相貌越普通越好,最好是放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这样才能不至于让人被脸吸引了注意力,观众才会全心全意地关注相声本身的内容。
  这只小鱼模样儿长得太水灵,像个小姑娘,嗓音条件又难得地好,简直是祖师爷赏饭吃,于是周寅春决定亲自教他学唱戏。
  “我师爷打小儿就是在戏班子里学旦行的,”周辰瑜说,“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往前推个百八十年,民国那阵子,正是最混乱的时代,女演员不敢登台唱戏,于是所有班子都是清一色的男演员。而唱旦角的乾旦(注:男旦),在台上扮着女性角色,难免吸引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被请去唱堂会的时候,常常台上唱戏,台下就或被迫或自愿地做起了见不得人的营生。久而久之,乾旦的名声就这么被败坏了。
  等到周寅春坐科、出师的时候,又正好赶上了十年浩劫,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像他这样的“牛鬼蛇神”,就一律被赶进了“牛棚”。
  再后来,乾旦的发展越来越受到大众的诟病、阻止和讥讽。戏校也一律改制,严格实行“男唱男、女唱女”,自此之后的几十年间,乾旦几乎绝迹。
  周辰瑜说:“所以我师爷只得改行去说了相声,但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始终都是戏。”
  老爷子打小学了二十年的戏,却始终没有得到一次机会,正经地上一次台子,时间长了,难免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晏朝叹了口气,半晌,问:“所以他才一心想把乾旦的衣钵传承给你?”
  周辰瑜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可惜我不想学。”
  晏朝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周辰瑜无奈地笑了笑,“好好的大老爷们儿,谁愿意天天扮女人?”
  晏朝问:“那后来怎么还是学了?”
  周辰瑜说:“人家好心收留我,我没有白吃一口饭的道理。”
  晏朝愣了愣,没想到周辰瑜这样看似混不吝的人,在那样小的年纪,竟然就已经懂得委曲求全。
  学戏比学相声还要苦得多,唱、念、做、打,唱腔要亮,腰身要软,动作要柔,神态要媚。
  男人学女人,却要学得比女人还美,靠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还有不知道挨了多少顿的打。
  晏朝心里感慨,怪不得周辰瑜在台上的时候,总能做到一秒入戏,开口是绝代佳人,下一秒出了戏,依然是风流公子。
  周辰瑜接着说:“后来再大一些,就常上台演出了,台下的观众见我年纪小,都挺捧我,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很抵触。”
  晏朝怔了怔,问:“就因为唱的是旦角儿?”
  周辰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怎么说呢,不知道的都以为我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又正好是青春叛逆期,换了你,你能开心么?”
  他那会儿十来岁,嗓子已经到了仓门儿(注:变声期伊始),没有那么亮了,他于是顺势自暴自弃地跟师爷闹脾气,说他唱不了了,自然又换回来了一顿打。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下了台,后台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了一个男观众,当时他一身的行头还没卸,对方上来就一脸猥琐地往他身上摸。
  听他说到这儿,晏朝的心头没来由地狠狠一抽:“然后呢?”
  “小爷我是谁?台上唱一出西施,还真以为我台下就只会嘤嘤嘤啦?”周辰瑜嗤笑了一声,“老子一脚就踹了他的蛋。”
  分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听了他的回答,晏朝还是感觉到自己那颗悬着的心瞬间安稳了不少。他叹了口气:“旧社会有这样的事儿就算了,怎么现在还重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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