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若言心头咯噔一下,随后往台下看,商子闻双手环胸,目光平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透着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王者之气。
他,他真的要这么做?!
第一步是逼柳青篱露出真容,第二步,是不是安排他上各类的访谈与节目,然后顺着自己的想法,打造出一个被全民窥探议论、甚至咒骂调侃的京剧明星?
此刻,台上的柳青篱脸色微变,他并非不愿意以本来面目示人,只是,毫无心理准备,脑子中不断闪现着靳若言所说的话‘人们对你的好奇远胜于京剧’。他稍微调整呼吸,嘴巴轻轻抿起,良久,试探性地问道:“为什么非要看到背后的人,是我演得不好吗?若真心喜欢,只需在意戏中人的悲欢离合,何必执着于戏外人的外表皮相呢?”
主持人执着相劝:“你演得当然好!正是因为你演得好,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你仰慕你!想要了解真实的你!”说着,将话筒往台下一转,“我说的,对不对?”
“对!”台下的声音如雷般震彻场馆,欢呼声口哨声冲天而上。
主持人满意地收回话筒,对着柳青篱说道:“你看,大家都想要知道这粉墨背后的人,是否如戏中人那般美艳,”说话间咄咄逼人,“这么多粉丝为你而来,你忍心让他们失望而去吗?”
柳青篱有些不知所措,将目光投向台下,慌乱地寻找着商子闻。终于,他看到他,如同看到心中的阳光,嘴角先是微微放松,然后带着满心的希望,凝望着,盼望着他能阻止这一切。
但商子闻好像铁了心,要让柳青篱就范,身体岿然不动,眼睛冷若冰霜,对视间,仿若高高在上的君王,翻手之间,便是尸骨遍地血肉横飞。
一霎那,柳青篱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渐渐回落,眼神黯淡无光。
靳若言此刻紧攥这拳头,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商子闻安排的,他明白人们想看什么——
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谋利的手段。柳青篱五官精致长相俊秀,在这个颜值当道的世界,如同怀揣着价值连城的美玉,人人都在光明正大的觊觎着。
这是一场众人的狂欢,却是对柳青篱的处决,他并不是刻意隐瞒容颜,只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更有个体的坚持。当名利如刀刃,划破作为底线的人格屏障,那么,这一刻,对柳青篱来说,无疑是脱光衣服扔到光天化日之下。
靳若言蓦地起身,想要冲上台阻止这场以追捧为名的虐杀,惊得旁边嘉宾吓了一大跳,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求助无果的柳青篱终于低下头,声音凄婉,简单一语:“好,我去后台卸妆。”
靳若言呆愣原地,面无血色,仿佛围观了一场对尊严的屠戮。舞台上的柳青篱衣着贵妃华服,如此雍容艳丽,却不及穿着灰布的死囚。因为即便屠刀落下,死囚却依旧保持尊严,用鲜血染红天地。
而对他的这场屠戮是无声,无形,无色,无情。
回头再看向商子闻,却见他将手直指后台,应该是向工作人员发号施令,让他们快速赶往后台继续拍摄,觉察到靳若言的目光,朝他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好像在说:你看,这人都一样的。
而,靳若言只感觉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心好像冻死般,即便有人用刀割,也不会产生任何感觉。他是这场屠戮的见证者,参与者,更是始作俑者。
看着柳青篱朗朗跄跄走向后台,靳若言才回过神,寻了个理由,追上去:“青篱!”
仅一个名字,靳若言却感觉自己是在亵渎,亵渎这颗对京剧无比赤城的心,是自己将他带进这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靳若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罪人般低下头,声音带着难以遏制的自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柳青篱身形几不可见的颤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应该谢谢你呢!谢谢你邀请我参加这个节目!谢谢你圆了我一个美丽的梦!从未有这么多的人愿意看我表演!我很满足,真的,很满足!”
听着这话,靳若言更加难以控制地呜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柳青篱没有再回话,只是步履蹒跚,如同抽离灵魂的行尸,缓缓地向远处走去……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身注定,又谁料人生数顷刻分明。】
本以为,遇一知己,懂我真心,明我真意。
谁曾想,一场荒唐,如梦方醒,独自苍凉。
几度春风,几度秋凉,
锦绣流光醉苍生,浮华落尽人相忘。
愿,只愿你名利在握,富贵傍身。岁月安好,一世珍重。
那日,相识终不悔,
从此,再见永无期。
最终,这次声势浩大的总决赛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直播事故。
因为从那天起,柳青篱真的消失了。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将花不戴扔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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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子闻气急败坏地吼道:“他到底跑哪去了!!”
靳若言眼神漠然地瞅了他一样,没说话。
商子闻更加生气:“你知不知道,他这一走,让我损失了多少钱?!现在电视台直播网站全在找我!节目搁浅不说,之前的投资都泡汤啦!你知不知道,他浪费我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他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捧红他,为他量身定制综艺,他的人气全是我给的,他这么对我?!”
靳若言表情依旧淡漠:“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从不在乎名利!”
商子闻将台本摔在地上:“他不在乎?那就可以这么没良心?我体谅他,不让他签合同!他倒好,说走就走,留下烂摊子让我一个人收拾!”
靳若言第一次认真地凝视着商子闻,似乎想知道这人说的话,到底几句是真情,几句是假意——
“你体谅他?你明知道他最恨的就是将自己凌驾于所爱的事物之上。在舞台上,所有人像看猴子一般,逼他露出真容,而你就是最狠的刽子手!”说着,靳若言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带着些颤抖,“每人都有各自的坚持,你可以不支持,但,请尊重他。若是连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看着商子闻表情依旧狠厉,靳若言明白多说无益,转头要走,却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商子闻喘着粗气,试图将脸上的暴怒隐藏,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些许懊悔:“我,我真的没有逼他的意思!你还记得,你将他引荐给我的那天吗?那是一张多么清秀的脸!我当时就知道,他一定能红,而我就是最合适的操盘手!他性情单纯不谙世事,我帮他宣传、捧他上位,他依旧可以唱他的戏呀!人只要有了热度,干什么不行,他怎么不懂呢?!”
“你可以让他红,让他受欢迎,但你却从来不关心他真正想要的什么,”靳若言阖上眼,表情有些痛苦,良久,才吐出后半句,“这一点,连我都未曾了解过,我们都太自以为是,想当然的以为这个是为他好,那个是为他好……”
叹了口气,靳若言想要摆脱手臂的桎梏,却发现商子闻还是不肯放开他,耳边的声音再次变得阴骘:“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找不到了吗?”
靳若言感觉无奈:“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了!他不回家,也没有手机,我根本联系不到他!!”
“我,不,相,信,”商子闻一字一句咬得特别狠,但只一会儿,他的语调便上扬起来,“不过,没关系,我自己也能找到!”
靳若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深感这人已经无药可救,甩开他的手,大步离开。
第76章 柳殇(5)
果然,商子闻动用自己一切力量,铺天盖地地找寻柳青篱,但无论B市的家还是京剧院,他都再也没有回去。靳若言也想过要找,但毫无头绪,想来如柳青篱这般的人,不用手机,不玩电脑,更不用提微博微信什么的。虽然金钱观念淡薄,但祖辈留下的积蓄不少,他自己几乎花不到钱,真要隐藏起来过安稳日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世界这么大,一不小心走散,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如此想着,靳若言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白天精神恍惚,晚上失眠多梦,再厚的妆容都掩盖不了他眼底的憔悴。荀文心疼自己孩子,将通告尽量往后推,让他在宿舍修养一天。蜷缩在床上,还是会不自觉地浮现起之前的画面,以及后台那个落魄的背影,每当这时,靳若言就心绞痛地厉害。
而,岳铭昕终于结束录制,返回宿舍,却看到靳若言如死鱼般瘫在床上,忍不住皱眉:“你,这又是怎么了?”
靳若言眼睛微微张开,又阖上,有气无力地说句:“你回来啦。”
岳铭昕走过去,先是俯身在他唇尖一点,然后在床边坐下:“身体不舒服?”
靳若言没有睁眼,头却如懒猫般往他的身上蹭了蹭:“心里不舒服!”
岳铭昕将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柔地抚摸着:“那就别在房间里憋着,出去透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