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不说话,他只得生气地问那个高个子事情的前因后果,高个子一边哭一边支支吾吾,讲了半天张章勉强了解到,他想跟同桌“开个玩笑”,就把美术课上剪纸用的红纸往郁久脸上蒙。
“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张章怒道。
高个子同桌吞吞吐吐道:“看他很怕的样子……我文具盒是红色的,他每一次一看到就脸色发白,挺好玩的。”
小孩子的动机很简单,可能是为了引起总是不理他的同桌的注意,便用了这种方式“逗他玩”。
张章叫了双方的家长,顶着高个子的妈妈滔滔不绝的斥责,低声下气地道了半天歉才把人送走,转而跟郁久的外公交谈起来。
郁久的外公看起来没什么文化,一脸沉郁,半点笑脸都没有,听完张章的讲述,一巴掌打在郁久脸上。
“没用的东西。”他用方言骂道。
张章吓坏了,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哑口无言,无能为力。
想帮帮这个孩子,却反而做错了,使对方的处境更加水深火热。到最后他也没问出来,这个娇小白皙的孩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红色。
本以为时间还长,他可以慢慢了解,可第二天,小郁久的家长就向学校递了休学申请,还去医院开了病历单,表示是身体原因。
张章周末时换了身衣服去家访,也被拦在了门外。
他感觉很挫败。
时间过得很快,一学期快过去,有次他从学生们的闲聊中听到了一点关于郁久的消息。
班上有个同学家离郁久家很近,说郁久家这半年,时常听到砸东西摔盆和吵架的声音,偶尔还有人尖叫。
有邻居去管过,说他们家的小孩有毛病,不能见人,他家老人只能把人关起来。
就关在小房间里,留了一扇窗,不拉窗帘的时候,有邻居能从窗户看到小孩,呆呆地坐在床边。
张章坐立难安,他当老师还没有多久,一腔热血还没有变凉。他迫切地想要确认和自己有一点缘分的小同学,是个什么处境,究竟需不需要他帮忙。
于是他请了个假,在一个工作日来到了郁久家外边。
郁久的外公不在,这天天气好,窗帘也收着,张章果然顺着窗户看到了小小的郁久,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玩手。
他的手轻轻地敲在床半边缘,有规律地在动,嘴里还轻轻哼着什么。
如果不是他散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乍一看还是挺美好的画面。
张章受不了地敲窗,喊郁久的名字,半晌才让郁久有了反应。
小孩走到窗边,麻木地看着他,眼神停在各种空无一物的地方,也不回答张章的问话。
张章无法,找了根铁棍,将他们家的大门门锁撬了。郁久呆呆地站在屋前,终于迈出了一步。
张章都要哭了:“你外公怎么回事?为什么关着你!”
郁久也不答,一步两步地往前走,一会儿工夫,两条小腿倒腾地越来越快。
“打电话……”张章隐约听到他这么说,便领着人跑向一个有电话的小卖部。
“你父母呢?你还有其它亲戚吗?”张章追在后面问:“我给你报警吧,好不好?或者你还有其它信得过的大人吗?”
郁久仿佛没听见,撒足狂奔,直到喘着气扒在透明的玻璃柜台前。
“我要……打电话。”他还没变声,乍听像个小女孩。红色的电话机被推到他面前,他拎起话筒拨了个铭记于心的号码。
过了一会儿,张章看见他哭了。
麻木地小脸皱起来,像个发红的苦瓜,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哭得一条街都快听见了。
就好像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似的,恨不得世界毁灭才好。
张章替他付了电话钱,让邻居给外公带话,自己将小郁久带回了家,当天下午,他联系了老同学,带郁久去了市里的医院。
那时候观念落后,见张章带着小孩去看精神科,附近别的科室的病人小声议论他们。
年纪小小的得神经病?太可怜了。
张章正担心小孩会觉得受伤,可郁久却听不见似的,被叫到名字进去之前,脸上流露出一丝没藏好的烦躁和不服气。
就好像在说你们才神经病。
张章突然感觉不那么沉重了,觉得孩子好像在好转,哭的那一场不白哭。
因为郁久未成年,医生谈完话后,让张章和郁久一起听他的诊断。
医生认为,郁久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其实不算特别严重。但这个词在那时候挺新鲜的,连张章也不太懂。正担忧着,医生却说,没什么大事。
“除了家人和朋友的开导和陪伴,避免频繁的情景重现外。”医生顿了顿,转向郁久:“还要你自己坚强起来。”
“事情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你很快就要长大了。你是个坚强的小孩。”
郁久的外公这时才赶到医院,脸色铁青地进来,又被医生和张章双重骂了一通。
固执倔强的老头到最后也没承认自己的错误,但带着郁久离开前说了一句:“他不出去打人,我干嘛关他。”
最终他还是带着郁久回去了。
张章担忧了好几天,还好,郁久的外公没有再关他,把他送回了学校。
虽然休了半学期,但张章跟领导那边反映了一下,还是让郁久接着上课了。
错过了和同学打成一片的黄金期,郁久在班上形单影只,也不爱说话,像个幽灵似的来来去去。
张章一直担心,担心他没朋友。直到初三那年,他去隔山與壁职高办事的时候,偶然听见某道没关严的门中,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
张章鬼使神差地推开门。刚刚抽条的郁久已经有了少年的模样,虽然瘦了些,却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坐在老旧的钢琴前,十指翻飞,仿佛弹的不是一台旧钢琴,周围也没有那些破破烂烂的杂物。
他以自己为圆心,用琴声编织了一场梦境般的盛会。
张章自那以后心中就隐隐有预感,郁久不会一直蒙尘,他经历了别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终有一天会转为积蓄的力量。
……
三人都沉默了,张老师过了一会儿笑起来:“你那时候还小,记不清很正常的。二中又跟我们学校离得远,你不常来,自然见不到。一晃十几年了,如果不是前段时间你又是上电视又是上杂志的,我还未必认得出你呢。”
他笑完掏了本黑皮小本子出来:“来来,大明星,给老师签个名吧。”
郁久正感动着,哭笑不得地给张章签了名:“张老师,原来当年是你带我去打电话的……我就记得打电话了。”
张老师哈哈大笑:“你还欠我电话钱呢!……说起来,去年还有人来我们学校打听你来着。”
“啊。”郁久说:“我们已经解决了,不是什么大事。”
张章欣慰道:“那就好啊。”
几人出来,郁久后知后觉地感到暖流入怀。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刚来小县城时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可能是被外公关起来的经历太痛苦,大脑强迫淡化了。而张章只教了他一年半,算起来印象也不深了。
但话语仿佛有魔力,从张老师的叙述里,有些片段翻腾起来,不是有逻辑的前因后果,而是更加细碎的感觉。
郁久盛情邀请张老师等等他,他买的特产有点多,分到现在还没分完,这下正好一股脑塞给张章。
张章盛情难却地叫了个三轮车才驮回家去。
郁久看着远去的三轮车,双手插兜,缩了缩脖子。
“蔺先生,我真的好幸运啊。”
头上按下一只大手,宽阔温暖,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依靠。
郁久眼光灼灼:“我们回去吧。”说完又啊了一声:“刚才老师说什么杂志?杂志已经出来了吗?”
蔺从安:“……”
……
郁久震惊了。
回到秋城,印着他的照片的《古典人生》杂志被随便丢在客厅茶几上,郁久抱着手机大喊:“蔺从安!你又干什么了?!”
微博热搜第三:#久安集团郁久#。第四:#郁久有钱#。第十三:#郁久人生赢家#。
还有看似没有他名字的热搜第二十:#我酸了#,点开一看也都是他的名字。
他的热度不是下去好久了吗!最近不就是上了个杂志,能怎么样?!
至于这样完美融入了“新春佳节”气氛,成为9012年的开年大戏一幕吗?
蔺从安在楼上没下来,郁久没得到回答,深呼吸一口气做了心理准备,点进去了。
@震惊新闻:据传,久安集团又有大动作。董事长蔺从安或将集团股份对半转给法定伴侣郁久,并公正了遗产继承协议……
中间巴拉巴拉,郁久一目十行的跳过,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久安集团已发消息,将不日就传言召开记者招待会。数十亿巨额遗产,掀起新年第一场波澜。
“…………”郁久呆呆地又读了一遍。
他跳起来,想举着手机质问蔺先生又搞什么,但脑子里一团乱麻,又不太明白有什么好问的。
高调示爱而已,这种事情蔺先生也不是没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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