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他没有接受易持的道歉,一天后的某个时刻两人默契的开始了冷战。
这样倒是更自由些,对安易持来说,他关上门窝进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团,连脑袋也塞进被窝,希冀就这样睡过去好了,可惜绵长的头痛不肯轻饶。
是以尚小云敲了敲门,很久后试探着推门进来时,安易持全然没有发觉,直到被角被扯了扯,才连忙露头坐起来,“阿姨,怎么了?”
“没什么。”尚小云在他床边坐下,递给他一个盒子,“新手机。你那个屏幕黑了一半吧,拿着。”
“这,我凑活一下,还可以用的……”安易持脸红,是被窝里闷出来的热,摩挲着盒子一角,顿了顿,他说,“谢谢,让你破费了。”
“买个手机的钱我还是有的,收着吧。”尚小云笑,摸摸他的头发,“你爸是个要面子的人,脾气又拧,他要所有的事情都像他想的那样来……你知道我也说不过他。我说你从小到大没要过什么,现在有了,不如就随你去吧。”
安易持抿抿唇,看她。
“可他说,我是后妈才会这么说,若是亲生的易迁以后这样,我还能这么置身事外吗?”尚小云拍了拍他的被角,“老实说,我不清楚,易迁毕竟还没有。”
“可以不管我。”易持说,“慢慢过去就好了,我,我这次不会放弃。”
“不是来劝你改变心意。”尚小云抬头,“我觉得挺好。”
安易持愣住。
“我觉得挺好,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尚小云问,“那天看过,没记住。”
“……梁断鸢。”安易持屈腿,手肘撑着膝盖,胡乱挠了挠头发,“断线的风筝,的那个断鸢。”
“同学?”
“高两级,学长。”
“多亏他照顾你了。”尚小云看着他略显羞怯的表情,拍拍他的脑袋,“有时候我总想,是不是怪我当初要你选了自己不喜欢的学科,你大学才过的那么辛苦,又生了那样的病……现在知道有他在,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嗯。”安易持点点头,“我过的挺好的,不怪你。”
“我不上班,有时候闲着胡思乱想,忽然就觉得,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痛苦就能得到的东西,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
尚小云从口袋
里取出个鸡蛋来,还冒着热气,靠着床边的垃圾桶,她一点点地剥壳,顿了顿,接着说,
“跟男人恋爱会有很多困难,别人的评价啊,舆论的压力啊,还有一经发现就会反映在事业上的,一些歧视。但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东西跟女人也会有,本就没多少一帆风顺的感情……”
“揉一揉,消肿快些。”她拿着剥好壳的白嫩的鸡蛋,放在易持侧脸淤肿的区域,“所以拥有愿望的时候,不如想做就做吧……后妈是这么想的。”
她冲易持笑了笑,道声晚安,走出门去了。
这些轻飘飘的话,其实不止是说给易持听的,那更像是某种,对自己人生的总结。
她也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曾经是的。跟易持比起来,她只是运气好些,没有这般不在乎自己的父亲。
可是,那么听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了半辈人生,扪心自问,她过的并没有当初家人许诺的那般好,终究不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不愿那样早结婚,但父母要求,她便还是千挑万选地,在30之前把自己草草嫁了出去。
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但亲友相劝,她便还是趁着年轻,生下小小的易迁,顺带着在自己也不甚成熟的时候,当了易持的后妈。
她试图找份有趣的工作,但安济民不准,她便还是收回心愿,乖乖住进这空洞的大房子里,无所事事着,虚度光阴……
父母的有些话不是骗人,比如说嫁给安济民,她至少真的没有为钱操过心,但有些话那时候并没人提起,
比如独断的丈夫往往不止专横在事业上,而且越俎代庖,要包揽妻子起居的任何细节,穿哪个款式的裙子,画哪个样式的妆容,踩哪个品牌的高跟鞋……他喜欢的一个女人,必须是自己的附属品,不必有自己的事业或是,梦想。
若再来一次,尚小云攥了攥拳,她想若是再来一次,她绝不会选这条路。
可现下木已成舟,那就这样吧,不管是环境还是自己,她都已经没有勇气去改变了。
所以至少,看着这样年轻的安易持,她想说点什么,也想做点什么。
告诉他想做的事情大胆去做,想走的道路大胆去走,就好像站在一段峭壁之端,她想振臂高呼,是警示,是指引,更是蛊惑——
易持,往相反的方向去,你没有必要总是这样听话!
房间里,易持摁着逐渐凉下来的水煮蛋,却还是讷讷滚了好久,满室寂静中,突然极低地,说了声“谢谢……妈。”
漫长的十多个春秋,他终于第一次,尝试着更换了尚小云在他心里的称呼。
第五十八章 ——欢迎回来
安易持装聋作哑,安济民缄口不言,那年寒假剩下的月余时间里,安家掩盖着小小的出格,默契地秘而不宣。
某个朗日高照的晌午,安易持发现自己的支付宝提醒,账户里多出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回校的机票,以及开学四个月的开销,汇款人是安济民。
纵使再怎么对他离经叛道的行为深恶痛绝,却也没有断掉他的生活费……安易持抿抿唇,又叹了口气,不知这到底是尚小云努力帮他争取的结果,还是安济民自己忽然有了点小小的动摇的结果,又是很久后,他买好隔天的机票,开始收拾行李。
当天晚上,当安济民如往常一样看着电视,并在余光扫到安易持身影的瞬间拉下脸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安易持直直走过来,站在电视的侧边。
“爸,生活费我收到了,谢谢。”他说,“我明天就回学校去了……下个假期,嗯,以后,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就不回来了。”
安济民迟迟的不说话,于是安易持转身要回房去,却在转过花架时突然听到一声质问,“你还想回哪儿去?”
“宿舍可以一直住着。”安易持停下,“而且我休了一年学,还有很多课要重修。”
“你自己好好反省。”安济民咬牙半晌之后说,“想清楚了再回来,不行就接着看医生,钱我不缺你的。”
安易持皱皱眉,关上了门,翌日清晨,他5点半起,没惊动任何人,独自提着行李箱离开了家,空旷的机场风很大,好像穿透了棉服毛衣,直直贴着皮肉在吹,他打了个寒颤,细细打量着远方沉睡的都市,不知下次再回来,会是什么时候。
飞机升空有一瞬间的降压,安易持揉了揉耳朵,从舷窗里看着逐渐缩小的带形城市,蜿蜒盘旋在重重山间。
伸手碰了碰逐渐看不清面貌的城关,他沉默着,与故乡道别。
在高空偶尔的气流颠簸中,安易持做了个梦。
他缩小了身体,变作七八岁大的小孩,跟妈妈告别,又跟爸爸挥手,试图挽留一下尚小云,可她手里牵着的安易迁,比自己还要高大,回身看一眼,他们都走了。
留他独自坐在空旷的房间里,周围是一片漆黑,眼前桌上有吃不完的饭菜,身边地板上有看不完的,可他读不懂上面的字,看不清上面的图,只一味地盯着唯一的一扇门,期待有人勾手敲一敲,从那里开门进来。
漫长,死寂,滞闷……没有声音,没有变化。
漆黑的碎片尖角锋利,纷纷落下时却如羽毛般柔软,它们争相覆盖在安易持的身周,一点一点刻不容缓的将他掩埋。
他伸手去求救,无人搭理,他张嘴去呼喊,发不出声音。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一般久远,陪伴他的依然是,一眼看不穿的孤单。
他手指不自然地两下,醒过来时眼前是客舱亮着灯的顶棚,近大远小,往尽头一路收缩,空姐在广播播报,要乘客收起小桌板,飞机即将降落。
安易持最后一个起身,最后一个往外走,也最后一个,从转盘上取下自己的行李。
他盯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之外,朔桑冬日的天空,心神却恍惚着,猜测身边来往人流的归处,找朋友,探病,出差,旅游……种种目的无端的,最终全汇成一句话。
好像全世界都急着赶回家,那里有期待他们归来的家人,只有他,什么都没了,这一回,真真正正的,回不去家了。
很多丢脸的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安易持没告诉任何人他要回来的消息,所以机场里走在路上的都是些擦肩而过后就彼此遗忘的陌生人。
没人认识我,安易持这样想着,啪嗒一滴眼泪落
在鞋面上,沿着皮靴凸起的弧度滑到脚边,紧接着又是一滴。
他捏着一张纸巾佯装擤鼻涕,偷摸擦了擦眼睛,低头穿过出口外盘旋的人群。
“易持?”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安易持结结实实撞进一人的怀里,扑面是熟稔的气息,带着淡淡烟草的,沉稳。
“飞机上开窗户了?”来人调侃,捧了安易持半边脸,指节轻柔地蹭,“眼睛吹得这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