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梁断鸢拍拍他的脑袋,收回手去。
安易持发病痛的全身颤抖时,他说我明白,那时候是一种安慰,善意的谎言,可这个当下,听过了安易持的故事再说这句话,梁断鸢是真的感同身受。
果实飞上枝头,花种回归子房,河流溯源回到山巅,时间在这个瞬间倒转。
当矮小的梁断鸢拎着行李箱,独自坐飞机去找妈妈司眀雍的时候,身上尤带伤痕的安易持正咬牙切齿捏着皱巴巴的小纸条,一路询问着往妈妈寇春娟的新家走去;
当人生地不熟的梁断鸢被空姐牵着交给前来接机的陌生司机,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头时,饥肠辘辘的安易持正局促地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盯着小胖妞奶瓶里晃荡的乳白液体,偷偷咽了咽口水;
当拎着小行李箱钻进人满为患电梯里的梁断鸢费力摁下31层的按键,被人询问是谁家小孩,不知该不该回答时,攥着几张纸币揣兜走回去的安易持围绕小区一圈一圈转,努力编造着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行程;
当被打发在底层咖啡厅等候的梁断鸢最终也未能见到司眀雍,又被司机重新送回机场,登上与来时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等待着折返时,筋疲力尽的安易持忐忑地敲响家门,怔愣之后,一气冲回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
当未能见到妈妈满心空落的梁断鸢翻完航空逃生说明的最后一页,歪头睡倒在万里高空的时候,安易持是不是也恰好,死死埋头压在枕头里,把悲戚的哭嚎全吞进肚里,经历着偌大世界无人在乎的绝望?
梁断鸢想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如何解释,他此刻那样心疼易持,尤甚于心疼当年奔赴千里之外却未能如愿的自己。
感同身受好像是种异能,在这一刻,轰轰烈烈在一颗年轻的胸腔里觉醒。
“小时候有过什么愿望吗,易持。”梁断鸢没有看他,好像就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想易持会懂的,在那个幼小的,孤独的童年时期,他们都是靠着小小的愿望,一天一天长大。
“有啊。”安易持瞳仁发亮,他说,“现在大概看不出来吧,小时候我想做个英雄。看完《变形金刚》那年,别人都说汽车变成巨大的战士,那是假的。只有我信了,每回觉得难受,就跑下地库去,坐在屁股圆圆的A6旁边,跟它说话。我一直想,要是哪天一定要有人死去世界才不会毁灭,那就由我去死吧,反正也没人牵挂我。”
“我要让新世界活下来的每个人,都记得我的名字。”安易持坐直了,话音落地才觉得实在有些羞耻,绯红铺上两颊,“后来懂事,知道这很傻,早就放弃了。你呢?”
“我也想做个英雄。”梁断鸢笑,“真的。”
“就知道你要笑话我……”安易持躺回座椅里去,继续脸红。
梁断鸢没说实话。
在那个父亲梁成均还远在百公里以外鞠躬尽瘁,而周边成群结队男孩子们的组合变做一男一女的两两搭配时,他一个人在后院拍着篮球,在初升月色里激起一波又一波回响,觉得世界上的家都是幸福的,唯他一人被遗弃。
于是脑海里变动的寻衅滋事发泄郁愤之余,他总在想,很久很久以后,如果一定要有个女孩儿跟他一起,他希望女孩儿来自美满的家庭,活的灿烂开朗,像永远向阳的葵花。
那个渴望别人的温暖的年岁里,他不曾想过,有那么一天,这个自己也“残缺”着的泥菩萨,会想要融化自己,去照亮别人。
梁断鸢也没有说谎。
他回过头去,看着易持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几度欲言又止,想那话要不是太过肉麻,他是能说出来的。
我想做你的英雄,要你永远记着——
要问原因,我想我很喜欢你,即使来自不幸的家庭,即使内向敏感有些胆小,甚至即便不是女孩儿,而是个自顾不暇的少年——
可只要是你,就够了——
想说出来,要说出来,得说出来!
一番蠢蠢欲动的话及至嘴边,被梁断鸢生生咽了下去。
还不是时候,他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五十章 ——不曾改变的住区
“是那一家吧。”
穿过满目枝叶萧疏的国槐,车子转进立面破旧的一片低矮楼宇,远远的,安易持看到墙壁熏黑的北边角落,悬着熙熙攘攘的排队的人群。
腾腾蒸汽从人群中断续飘起,有裹着羽绒服的老大爷高举小奶锅钻出来,呲牙咧嘴抻抻胳膊,一路与人招呼寒暄着,渐渐走远。
途径车窗边上,被安易持隔着奶锅的玻璃锅盖儿,看到里头飘着葱花红油颤巍巍的豆腐脑。
“是。”梁断鸢开车窗探出头,四下张望片刻,往唯一空着的车位开去,“运气不错,看起来还有的吃。”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安易持伸手往后座,拿了外套来穿上,探头打量着狭小老旧的铺面,“这地方藏的可真严实。”
梁断鸢熄火下车,绕过来快他一步,一手拉开了车门,“来。”
“不算难找。”他顺手揪出安易持折在衣服里头的帽子,掸掸那蓬松的毛毛领,走出去几步,不大自然地开口,像是无意提及,“我在这儿长大的。”
“哦,这里是你家呀。”安易持不由转了个圈,将方才匆匆掠过的一片景重新纳入眼帘,他想起陈琛跟自己提过,梁断鸢三年都不曾回过家。
不,如今已是四年未归了……
“哎?”安易持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下,等梁断鸢回身看过来,神色凝固,“那,那会不会,不小心碰到你爸爸?”
“别紧张。”梁断鸢一愣,笑开,“他很忙的,不会来这里。”
那可是烧香拜佛都不一定能见到的人,他心想。
安易持稍稍放下心来,彼时不曾想接下来要应付的场面,比起猝不及防见着梁成均来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鬓边花白的早餐铺老板端着豆腐脑出来,一抬眼对上梁断鸢的脸,旋即露出掩不住的惊喜,“呦,断鸢啊,回来啦?”
梁断鸢点点头,答应几句,这寒暄便似一声激起千层浪,在小方桌周边10米,荡开一波又一波的问候。
“几年没见,还认得我不,我发行处的小高啊!”看模样不过三十有余的男人用手比划出相当的高度,“去你家拜过年的,那时候你刚上初中……”
“上学还是上班了,读大几呢?”戴一顶棉线小帽的伯伯筷子捻着一根油条,冲这边点了点,“能挣点儿钱了不是,日子过得快啊……”
“国外的学校也这时候放假吗?”穿着掐腰大摆长棉服的中年女人笑的夸张,胳膊肘戳了戳身边女儿,不顾小姑娘满脸的尴尬,絮絮叨叨说,“这个哥哥学习可好了,要多跟哥哥学习……”
词句间可见都是些交往很浅以至根本就不明情况的外人,却无一例外,都不怎么见外,要指着安易持问问,“这是谁家小孩儿?长得认不出来了都。”
“不是院儿里那几个。”梁断鸢看着安易持不大自在的表情,也只能往桌边坐了坐,多少遮住些陌生的视线,“是我朋友。”
等食客们吃饱喝足先后离开,铁勺刮擦锅底的声音响过几遍,老板卖掉了今日最后的储备,搭着毛巾过来,给他们添了碗豆浆,外加几根刚炸的油条,“尝尝看这锅的味道怎么样……你们慢慢吃,不急,走的时候照例,把门带上就行,我回去休息会儿。”
耳边门扇触碰的声儿响过,整个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安易持从半碗豆腐脑中抬起头来,几不可查地,终于松了口气。
“抱歉,没想到这么多熟人……”梁断鸢把油条掰碎,泡进豆浆里,推到对面,“怎么样,吃得惯么?”
他觉得自己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记忆会给很多东西增色,怀旧也会不自
觉为美食加分,他想起要带易持去吃个早餐,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这家店。
所以不曾多想就驱车过来,直到看见易持在这许多陌生的问候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才暗暗自责,觉出有些鲁莽来。
“没事的。”易持先是摇头,很快又点头,“这家店的东西很好,油条炸的很脆,豆浆也很醇,还有豆腐脑,我挺喜欢咸口的。”
“那多吃点。”梁断鸢勾唇,放下筷子,抽纸替他擦掉下巴上的一点红油,两人安静半晌,空气中只剩下勺子碰击瓷碗的声响。
吃相真好。
怕安易持被自己直勾勾盯着,会很拘束,于是梁断鸢换个姿势,托腮坐的更懒散,随口找话题,他点点桌面,说,“小时候这家店的老板还不是刚才那大叔,每天招呼生意的是他老婆,小眼睛,圆脸盘,笑起来很和蔼。”
安易持贴着碗沿,小口小口喝豆浆,只滴溜溜一双眼睛盯住他,认真听着。
“印象里,她永远戴着袖套,穿着围裙,脸上汗涔涔。她跟我妈完全不一样,但我总觉得她亲切。”梁断鸢说,“因为上学的路上总要经过这里,所以那时候我很少在家吃早饭,每天都从这里拿早餐,徐姨也任我赊账,一月一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