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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波 完结+番外 (巫羽)


  慕崇似有些懊恼,因为被一个人类的小年轻给看破,他嘟囔:“唯剩一对紫钳,没得多,就怕不够解他的毒性。再说,我是族中医师,总得为族人备些药物,以便不时之需。”
  陈端礼恳请道:“不会耽误日后慕大夫救治同族,翌日我倾囊雇请昆仑奴,教他们潜入海眼捕捉海蝎子,当以十倍奉还!”
  海眼深不见底,生活着各种诡异生物,连鲛人都不愿接近,可知那里极其危险,但就如同贪婪的人们肯冒性命去剜海龙的海玉魄那般,重赏之下,擅长水性的昆仑奴,也是敢潜入海眼捕抓海蝎子。
  “陈纲首为人慷慨,我愿相助,但有一事要先告知……”慕崇向陈端礼作揖,他信任陈端礼,对于赵由晟这个陌生小年轻,他显然满腹狐疑。
  慕崇医治过海冥毒,他清楚这种毒物的厉害:“小员外中毒至深,就算能化解海冥毒,只怕神志也已经遭受它侵害。”
  “事已至此,唯愿我儿能保有性命,恳请慕大夫救他一命!”陈端礼神色怆然,言语悲切。只要小郁解了毒,保有性命,后面的事他会再想办法。
  赵由晟听两人的交谈,低头去看贝床上无声无息与海冥毒抗争的陈郁,他的小郁并非凡人,他的心性还很柔韧,必能逢凶化吉。
  海冥毒,之所以被认为是来自冥间的毒物,正因为它能侵害中毒者的神志,有的中毒者即便侥幸救回,也如同从冥间强行索还的灵魂,浑浑噩噩,仿若魂魄有所欠缺般。
  鲛邑和人间一样都有日夜,夜以主城上方悬空的月湖照明,皎洁通透如月光,日则以鼓楼顶上的五颗昼珠照明,煌煌如同高挂的太阳,辐射四方。
  可见鲛人似乎保有陆地人类的生活习惯,有昼夜之分,也难怪关于鲛人有个极古老的传说,据说远古之时,鲛人本生活于海畔岛屿之间,后为避人世纷争,逐渐退隐海域。在漫长的演变里,他们的身上长出了鱼尾巴,皮肤上生出鳞片,最终成为似人又似鱼的生物。
  月湖的水可以酿酒,因它极为澄净,能净化世间阴秽之物,由此以月湖水酿的月酒具有解毒奇效。
  紫钳海蝎子只生活在海眼里,十分难获得,唯有它的两只大紫钳能用来制作解毒药粉。先将紫钳烘干,碾碎成粉末,以月湖酒和之,揉成小药丸,这就是海冥毒的解药。
  慕崇制作出一颗解药,在赵由晟的协助下,喂没有意识的陈郁服下。那个喂食过程,可谓暧昧,由赵由晟口衔药丸,嘴对嘴渡与陈郁。
  陈端礼在场,且很冷静,慕崇想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就当增长见识,非常佩服陈纲首的宽宏大量,广阔胸襟。
  陈端礼所在意的是喂食解药后,儿子的状况,他留意到陈郁原本灰败的脸庞缓缓恢复几分血气,心中欣喜,这药果然有奇效!
  慕崇坐在床沿,拉陈郁的手握住,他点了点头,对陈端礼道:“让他休息一夜,明早他身上的鲛态消失,那就是毒解了。”
  “多谢慕大夫救治我儿!”陈端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慕崇想着而今手中再没有治疗海冥毒的紫钳,有点违心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慕大夫,小郁腹部的伤还在流血,请看下。”赵由晟拉开陈郁身上披的紫袍,露出他的腹部,腹部有血迹渗透衣物。
  慕崇瞅上一眼,淡定说:“等体内的毒化解,我才能为小员外治疗伤口。”
  那对紫钳碾粉后,搓颗药丸子内服已很勉强,并没有足够的紫钳粉敷洒伤处,只能等解毒后,用其他的药物治疗伤口才能起作用。
  陈端礼送慕崇离开邸店,一再感谢,慕崇心中也释然了,紫钳用来救谁不是救,只希望陈纲首能言出必行,日后偿还他十只紫钳海蝎子。
  离开陈旧的邸店,慕崇的双腿当即变成鱼尾,悠悠然,“飘”回自己位于邸店后头的家。邸店当年营建时被施了法术,让这里的环境适合陆上的人类居住,也因为这个法术,踏入邸店的鲛人会不由自主幻化出人型。
  曾经商贾货物聚集的邸店,而今只有三个入住者,算是很热闹了,邸店外头不时有年轻的鲛人前来探看,但它们不喜欢踏入邸店,在它们看来,变出人型,有双腿是丑陋的形态。
  人类普遍都长得丑,从颜值比较上来说确实如此,而且还没有鱼尾巴,没有鳞片,还不能在海里畅游,起舞。
  哪怕如此,它们还是对能抵达鲛邑的人类感到好奇。
  窗外的月湖悬空,月华倾洒,如仙境般,这样的美景,陈端礼和赵由晟都无心欣赏,他们守在陈郁床前。
  陈郁的呼吸声平缓,睡容祥和,像似陷入安谧的梦中,自服下解药,他的状态明显好上许多。
  赵由晟不时察看陈郁的手心,掌中因中毒而浮现的青淤逐渐在消散,这是最直观的,他体内的毒性在一点点被清除。赵由晟拉下袖子,将陈郁的手臂遮挡,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臂掩入充当被子的紫袍里。
  那件紫袍展开后很是宽大,能将陈郁清瘦的身子盖住,紫袍上的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来自陈郁腹部的伤,还是来自赵由晟随同海兽潜入深海时呕出的血。
  睡梦中,陈郁微微颦眉,呢喃着什么,赵由晟将耳朵凑到他唇边,轻轻抚摸他的头,怜悯、心疼、宠溺,毫无遮掩。
  陈端礼起身步出房间,走到室外,庭院里寂静无声,他仰首看天际的月湖,他的心宁静而平和。
  十多年前,他在邸店住过,在同样的“月光”下,他与绫娘相偎,一人一鲛,他们的相恋在俗世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之事。
  往事只留追忆,佳人不再。
  人世间最珍贵的,最难阻隔的无外乎一个情,陈端礼从未下手阻拦赵由晟亲近儿子,他内心隐隐有一个念头:赵由晟见过心镜。
  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发生在赵由晟身上的这些怪异的事:他预知刘河越会下毒,甚至知道是什么毒;他从未抵达海外,却来过鲛邑,甚至能听懂鲛人的言语。
  据说只有天底下最执着的人,才能寻觅到心镜,才能经由心镜重返人间。
  这位邻家小子,搞不好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重来一世。
  陈端礼终究是个心胸宽广之人,身为父亲,他非常疼爱陈郁,只愿他好,他欢喜;身为一个长辈,他也赏识赵由晟的胆识,认同他的深情。
  听闻鲛邑的月湖,是世间最清澈之物,在它的月华下,连最丑陋的人心都能被净化,而那些高尚而可贵的心灵,也会因它的沐浴而愉悦。
  陈端礼身披月华,返回自己的房间,他的身后月华照亮一地,在经过幽邃走廊时,陈端礼仿佛回到当年,他看见白洁的贝床上,他与绫娘相拥,爱语,便是在月华之下,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陈郁在贝床上蜷曲身子,像个婴儿般,赵由晟贴靠他,手臂轻轻揽着,将他揽入怀。贝床上,紫袍上,甚至赵由晟的衣衫上,都有无数得细小鳞片在月华下莹莹发光,那是从陈郁身上掉落的鳞片,他的鲛态正在消失。
  从冥间返回的灵魂,宛若重生。
  **
  陈郁的梦起先是白茫茫一片,他似风中的蒲公英般,轻盈无着落,直至一片金黄在眼前炸开,那是棵高大、巍峨的银杏树,秋风回旋,秋叶纷扬,他看见树下两个静止的身影,仿若石像。
  那人高冠锦衣,年轻英气,身子弯曲,头低垂,他怀里搂抱着一个瘦弱而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倒在地,他们几乎要为秋叶掩埋。
  阿剩?
  陈郁惊愕非常,双膝曲下,低头去看他的容颜,他抬起手,想扫落他脸庞和脖颈间的枯叶,却碰触到白发老者的发丝,一阵疼感从指尖传递,陈郁恐慌地端详白发老者,心中寒颤:他是我。
  秋风呼啸,秋叶为风挟持,盘旋而去,无论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还是那两个如同石像的躯体,都在瞬间破碎,随风而逝,几乎同时,无数残片状的记忆袭向陈郁,如寒冬里的冰凌,刺痛陈郁的心。
  血腥的屠戮场,倒在血泊中的赵由晟,雷电暴雨,奔驰的白马,嘶声的悲鸣。
  陈郁低头喂食赵由晟一颗海玉魄,和泪亲吻,求他活下来。
  杨家朱雀船上的朱雀风向标在风中梭梭的转,一具长箱被抬进海船,箱盖打开,躺在里边的赵由晟宛若活人。
  他只是睡着了,他肯定还会活过来。
  海天的残阳似血,陈郁如荒魂般立在船艉甲板上,他听见身后的杨焕问他:你是要留在我枕边一年,还是要留在这艘船上领航十年?
  陈郁的眼前空无一物,即使那红烈的夕阳仿佛要将他燃烧,他的心冷如冰窖,他看着海面,仿佛看见数日前,一艘殡船载着一具伟岸的尸体,缓缓抵达泉州港。船桅杆上挂着无数素白的飘带,水手们身穿粹白的衣裳,哀痛寂静无声,凝固在他们的脸庞上。
  那时,陈郁用颤抖的手,掀开死者蒙住的脸庞,花白的鬓发,紧闭的眼睛,白色的衣领上沾染褐色的血斑,陈郁怎么擦也擦不去。
  这些血斑,正是他死去的父亲遭人毒害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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