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余的长筒靴微蹬一步,后背紧贴车壁,拉远了跟旁人的距离。
勘察队的车停在离边境刚好半天车程的地方,顾怀余道谢下车,朝隐蔽在不远处废弃小镇内的据点走。
这是他同昨晚傅立泽提过的据点,不出意外,男人应该会去。
顾怀余猜得没错,傅立泽来过了,食物有动过的痕迹。看得出人很匆忙,不像在这儿等待过他的样子。包裹食物箱的报纸被撕下半页,变成一张书写潦草的纸条,内容简单,“回家。”
甚至还能读出那么一点点好言相劝的意味。
顾怀余捏了捏那片报纸的残页,一言不发地收到背包最里面的夹层。拿起一瓶水,拧开喝了几口。
堆放箱子的角落里还搁着两个通讯装置,顾怀余捡起一个,是很老的耳机式联络器,太显眼,唯一的优势就是技术层次低得离奇,反倒容易察觉是否有被安装定位窃听仪器。
他检查一遍后启动联络器,呼叫数秒,那头便接通了。
“顾!怀!余!”方霆的口气听起来抓狂极了,“你搞什么?!居然闹得这么人尽皆知的,上内政版了你知道吗?”
他一边又念叨道,“我就帮你准备点工具,最多也就算个胁从犯吧……我看我不如赶紧找个法典查查怎么能少判几年……”
“方霆。”喝过很多水,顾怀余嗓子依旧干,“不是我。”
话音落地简略有力,那头一下安静了,方霆的声调几乎瞬间就变得格外冷静,“你没跟傅立泽在一起?”
“没有。”顾怀余说。
他环顾四周,扫见破旧翘起的木板,和积尘厚重的沙发。本想说就算在一起,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这种脏乱的地方。说出口前忽又觉得,也可以。
没什么不好的。
但他觉得好不好,都不能改变人不在的事实。无论是预想中的庆祝生日,还是亡命天涯似的接头,始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出来了?”
“这么顺利?”
“用你的权限能有什么不顺利。”傅立泽躺在一张沙发上,把一瓶喝剩下一半的水抛到一边,淡声道,“还需要几天?”
“等等吧。”顾怀沛语焉不详道,“还没完全查清楚那老东西到底知道多少。”
联络器里响起一声‘咔哒’,很轻,是傅立泽点起一支烟。
顾怀沛开口嘲讽他这逃亡的日子过得未免太舒服,又很感兴趣地问他是怎么鼓动顾怀余偷偷启用权限放走他的。
“说了几句好话。”傅立泽想起昨晚的事,勾勾唇,似笑非笑地说。
他手腕搭在沙发扶手边,懒洋洋地点了点烟灰,喷出一口缱绻上升的烟雾,又偏过头去看一旁的监视投屏。
顾怀沛以为他只是用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也就不再追问了。
结束通讯,傅立泽把联络器扔到沙发另一头,站起身走向窗边的监视设备。
这个据点和顾怀余的相去不远,外部的所有玻璃全部遮掩性地覆盖灰尘,密集的内外监视设备足够掌握周围的一切动静。
男人抽着烟,倚在桌边,倒回去看监视系统几分钟前的画面。
投屏里的顾怀余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黑色风衣,拎着一个手提袋,深栗色的头发从裹紧的兜帽里露出几缕,像个无人区的流民。
他慢慢朝一栋楼走去,监视系统的精度很高,人如同活生生站在傅立泽面前,一根被风吹得搭在人鼻梁上的细软头发也看得真切。
青年进门前迟疑了一下,鲜红的舌尖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抬手尝试抚平一路过来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才快速闪身躲进那栋楼,现在还未出来。
傅立泽站在投屏前抽他那支烟,等了片刻。其实如果顾怀余够敏锐,看见那张留下的纸条就该回过味儿来,明白事情有些地方不对。
不过就算这小子清楚这出所谓的逃亡不过是个戏码,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最多一两天后,顾怀沛就会站出来公布顾怀余和他的顶头上司合谋诬陷傅立泽,放走他只是为了诱杀的精彩故事。
届时顾怀余只有两条路可选,在外流亡吃苦受罪等着被定为逃犯,或者聪明点直接回家老老实实地答应顶罪。
傅立泽面无表情地摁灭烟,瞥见自己胸口别的那支才写过字条的钢笔,抽出来把玩了两下。
笔帽上的银光一闪,随即被人扬手丢进角落的垃圾桶中。
第三章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方霆问,“回来?”
顾怀余没说话,站在窗边,眼神漫无目的地在废弃建筑灰暗的屋顶与被黄沙半掩的道路间逡巡。
联络器里久久没有回应。方霆烦躁地想,一遇上傅立泽的事情,顾怀余的脑子果然就要转得不如往日灵光,更添了一叶障目的坏毛病。
他了解来龙去脉后都已经感觉不对的事,怎么顾怀余却迟钝得要命,看不出一点醒悟过来的迹象。
“你不认为你偷用你大哥的权限有点太容易么?”
方霆的语速很缓,却像在迅捷地戳穿什么,“从你昨晚那个不靠谱的计划启动开始,一切都太顺利了点儿吧。”
或许是受到讯号干扰,联络器内传来一阵电流的滋滋声,人声也变得时远时近。
风沙忽又大了一些,砰砰打在玻璃上,让人觉得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
“傅立泽没跟你呆在一起……只有两种可能:一,他自愿跟什么人,或者干脆就他自己去了某个地方;二,他被人绑了——不过至少不是被调查局绑了。”
“你觉得是哪一种?”
顾怀余没告诉好友纸条的事情,心里却差不多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联络器里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听见方霆那边猛然踹翻什么东西的声响。
“我猜你八成是被耍了。”方霆说。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顾怀余?”他站起来,上火地在办公室里绕圈,“就算姓傅的替你挡过一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啊?”
方霆跟顾怀余是十几年的同学,当然知道顾家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事。
比如,顾家两兄弟其实没什么感情,彼此甚至还有点理智强压下去的厌恶。
怎么说都是顾怀余的出生送走顾夫人的半条命,顾怀沛不满十岁就没了妈的账,多多少少也能算在他头上一些。
从小到大,顾怀沛三不五时就要刁难顾怀余几下。即便后来傅立泽寄住到顾家,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也没怎么插过手,一副权当看不见的样子。
只有一次——
听顾怀余说,是三四年前的事。好像傅立泽当时刚从亲戚手中接过父母的研发生意,做得颇有起色,瞄准了基地装备的几个项目。某天下午公司的人送了两套新研发的防弹样衣到顾家,正碰上顾怀余从学校上完课回来,穿过庭院。
顾怀沛开玩笑说找个人试试,瞥见男孩往角落里的躲的身影,不安好心地叫了他一声。
顾怀余早形成习惯,知道和大哥起冲突讨不了什么好果子,便也只是略站一站,就转身走过来。
顾怀沛一手握着枪,一手拎起茶桌上的一件扔到顾怀余身上,又走远几步,抬抬下巴示意他穿。
“试一试啊,阿泽家的东西靠得住。试完就给你了。”
少年默不作声,头发在晚风中抖了抖,细弱的腕子慢慢抬起来,动作很轻地穿那件衣服。
傅立泽坐得离他近,别过头,约莫是瞧见顾怀余还是和以前一样逆来顺受的表情,眼睛里的笑意淡下去了。
但顾怀余早已学会不抱期待,一句软话或是一个眼神都没有递给他。
那头顾怀沛的枪摇摇晃晃地举起来了,他刚喝过一杯酒,手不怎么稳,笑嘻嘻道,“小余真乖。”
“砰——”
顾怀余听见枪响,感觉被一股力量生生扯到一边,过了好几秒才抖抖索索地睁开一条缝,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傅立泽一手攥着他的胳膊,一手抓住一张搭着防弹衣的铁艺花园椅。他似是虎口被震得有些发麻,松开椅子,把衣服扔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次东西还不错吧。嗯?”
子弹在衣服上破开一个黝黑的口,不太显眼,一缕热气刚刚升起,转瞬即逝,消散在风里。
顾怀沛站在那儿没动,冷哼一声,倨傲地把枪丢开了。
傅立泽附和了他两句玩笑话,头也没回地推了身后的人一把。顾怀余听见他声音很凉地说,“滚吧,东西送你了。”
就这么一件事,顾怀余从十五岁记到二十岁。方霆觉得没有人比他更蠢了。
“我一早就跟你说过,这事儿就不能干。得,现在上套了吧。”
“还他妈搞不清是谁要给你下套。”他低声咒骂道。
顾怀余沉默着,好不容易活动一下,打定主意,平静地说,“我再找一找他。”
方霆感觉自己太阳穴跳得突突的疼。他按了按,尽可能用理性分析劝阻好友,“有必要?”他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我看这次要么是傅立泽给你挖坑,要么是他自己早被人扔进坑里去了——顾怀余,你不是嫌命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