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西风。西风在枝桠上眯着眼,居然最先盹着了。闭着眼睛的她的脸,不复存有白日里的霸气、冰冷和忧郁,睫毛的影子映在秀丽的脸颊上,和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样恬静。
这时候,锦瑟轻轻走过来,给雪千寻盖上自己的披风,道:“我们的大祭司带的好路,估计方圆几里都不会有什么客栈。在火堆旁眯一会儿吧,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雪千寻道:“那你不冷么?”
锦瑟笑道:“就知道你急急忙忙跑出来会丢三落四,所以一早就多准备了几套衣裳。虽然春天越来越近,可是我们却是越走越向北。”
雪千寻低低道:“你知道我会来呵。”
“那天你猴急猴急地跑来向我要小雪,当时你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让小雪带我去追你们吧!”
雪千寻皱眉,幽怨地重复:“猴急猴急……”
锦瑟微微一笑,起身离开。雪千寻的目光追过去,对她的背影道:“谢谢你把小雪送给我。可是我不是驯兽师,恐怕不知道该怎样……”
锦瑟头也不会地道:“放心罢,小雪很聪明,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事实上,在她面前,我也不是驯兽师,因为我从不去操控她的元波。”
雪千寻对锦瑟的最后一句话不解:“它那么听你的话,难道当初你不是靠武力降伏它么?”
锦瑟悠悠一笑:“武力降伏,得不到牢固的信任。即便是驯兽师,我也做不到把所有的生灵都当作武力征服的对象。如果有可能,还是尽量成为朋友的好。因为对驯兽,你要时刻提防它们反噬御主,而对朋友,你却可以高枕无忧。”
雪千寻明白了银狐小雪对锦瑟的重要性,道:“我想,还是把小雪还给……”
“那天我把小雪交给你,其实——也是把你交给了她。”锦瑟打断她,淡淡道:“就接受她吧,雪千寻。”
银狐仿佛听懂了锦瑟的话,努力向雪千寻怀里拱了拱。雪千寻爱惜地搂紧它,好软,好温暖。
篝火逐渐变小。
大家都睡着了,西风和唐非分别在两棵大树上,巨雕乌雅守在西风身侧,锦瑟、朱雀和雪千寻一同睡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中。
天幕缀满了闪烁的星子,它们彼此照耀,相映成辉,如同地上的人,没有谁是永远孤身一个的。
而雪千寻的梦,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能够牵着她的手向前走的,已经不仅仅是那蒙面提剑的一个人。只是,曾经把她最寂寞、最脆弱的童年填满的那个人,却在已然不再孤独的她的眼里逐渐远去、模糊,使她明明把目光盯在那张摘了面具的脸上,也还是看不清她的容颜。
伸出手,却抓不住。
开口,要唤住她。
想叫她别走太远。
再远,就见不到了……
雪千寻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
——原来不论身边聚集着多少重要的伙伴,最能牵动心灵最柔软的地方的,依然是最初占据那里的人。
可是,有时候雪千寻会有一种困扰——情急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唤她。西风、还是夙沙千寻?抑或,直接唤她为“替身”。哪一个都不是她的名字,因为她本没有名字,她是依附另一个人的存在,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睡梦中的雪千寻压抑地抽泣,手指微微屈了屈。
浅睡中的驯兽师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动,霎时张开明亮的眼。眼前是蜷缩成虾米似的一个小人儿,逃避什么似的把头埋在前屈的双臂之间。锦瑟轻呼一口气,翻身,仰面,却是再也睡不着,于是坐起来,侧下脸去把目光落在那个睡梦中也抽泣的人身上。
——她背对着她,她好瘦呵,白皙的脖子细细的,浅浅地凸出颈骨的骨节。
锦瑟正在出神,帐篷之外蓦地传来枝条被撞断的声响,接着是噗通的一声。锦瑟飞身掠出帐篷,巨雕当空盘旋的树下,却是另一个“小虾米”。
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的唐非惊诧万分地望着坠树的西风,如同一只侦查猴。锦瑟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瞬间飘至西风身边。
摔在地上的西风仿佛还未醒转,微微蹙着眉头,喃喃梦呓。“两个不省心的家伙,你们都梦见了什么啊?”锦瑟苦涩地默叹,急忙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如水,眼泪悄然滑落,她哽咽着,哽咽着说出惊天动地的、令锦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语:“千寻她,终有一天会消失的。”
“发生什么事了?大祭司她……”身后传来朱雀关切的询问,惊得锦瑟微微一颤。
西风慌慌张张醒来,从梦魇中惊回的双眼氤氲着水气,仿佛融进了星辰的光辉,她怔怔地盯着以身体护住自己的锦瑟,一脸孩子气的无助和悲伤。锦瑟脸上有震惊的苍白和悲悯的伤感。西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窘境,目光一下子变得淡漠、难以亲近,她挣扎,企图站起来,企图恢复她的亭亭和冷漠。
然,锦瑟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脉门,令她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量。
“别怕。被她看到也没关系。”锦瑟压低声音温和地安慰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使得西风忽然停下挣扎、安然地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平静地呼吸。
唐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默不作声,紧张的神情却依然像个侦查猴。
雪千寻慢慢走过来,眼眶湿润,热切的目光望过来,几乎把人融化。“西风怎么了?怎么会从树上摔下来?”她颤声问道。
朱雀已经在为西风把脉。
雪千寻又问朱雀:“她的伤还没好么?武功那么高强的她,怎么会从树上掉下来。”
“小笨蛋,你就不要挖苦她了。”锦瑟暗中拽了拽震惊的朱雀的衣袖,同时面向雪千寻道:“我们的大祭司遇上松脆的树枝了,能有什么法子?”
唐非跳过来,叫道:“是啊是啊,刚开春儿,树枝还脆着呢!这对一个武林高手来说,实在也……太尴尬了。嘿嘿。”
于是雪千寻抬头观察树枝,想,它们真的很脆么?
唐非急忙又道:“可是我实在没想到西风有那么沉重哎!”
锦瑟乜斜他一眼,道:“你再说,西风可要气哭了。”
唐非绕过来,向西风一望,叫道:“呀!真的哭了。西风大老爷,唐非知罪了,您快别哭。”
雪千寻也急着过来瞧,一边道:“死唐非,西风她明明很轻!”
西风的脸藏在锦瑟的遮掩之下,极低地说了句:“谢谢你。”轻轻推开锦瑟的双手,翩然起身,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淡泊,从容道:“梦见眼前有一条繁花似锦的河对岸时,记得不要踏过去,会一脚踩空呢。”说完,唇角一抿,微微笑起来。
朱雀怔怔望着她,神色沉重。
“太好了,是我多虑。”雪千寻只看着西风的脸,合上小手,由衷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方才我梦见西风被一个黑色的影子带走,还以为……预示着什么……嘻,是我多虑。”
唐非脱口便道:“笨蛋,你若是梦见天塌地陷,还真能导致世界末日了?”
雪千寻虚惊一场,欣喜不已,因此也不介意唐非的话语,吃吃笑起来。然而,唐非那句话却令西风默默一震,震得痛彻心肺。
“唔,天快亮了呢。”锦瑟一指东方,道。
西风道:“上路吧。”
依然是西风走在最前,人们不知道水月宫的方位,只是向北行进。大多数的琐碎东西、以及雪千寻的琴,都交给唐非携带,他大大咧咧道:“来来来,都交给本大爷罢!”
雪千寻踮着小碎步紧跟在西风身后,只要能这样很近地望着她的背影,她就很欢喜了。
锦瑟故意落后,同时暗示朱雀同她一起。当前后拉开了几十丈距离的时候,锦瑟压低声音对朱雀道:“西风刚才没事吧?”
朱雀郁色不减,低低道:“都怪我医术不精,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大祭司的身体里究竟有着什么。初始我以为是蛊,然而,那东西却有着超乎我想像的强大力量,每当我试图探测她体内的元波时,我自己的元波都会被那股力量吞噬掉。那种感觉很可怕,就像面对一个总也吃不饱的恶魔。”
锦瑟沉吟道:“寄生在西风身体里的,果真是个恶魔也说不定。”
朱雀诧异地望着锦瑟,低呼:“怎么可能?书上只说人的身体里可能寄生蛊。可是恶魔……恶魔是什么东西?书上没写过……”
锦瑟轻轻冷笑一声:“你说书上没写,是因为你无法阅读到所有的书。况且,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我们未知的生灵和力量,都无从知晓。所以——”锦瑟幽幽叹了口气,终于道:“如果说西风的身体里还寄生着另外一个强势的灵魂,我绝对会相信。”
朱雀震惊得止住了呼吸,连连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医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人的身体。那种事怎么可能?”
锦瑟耸肩,道:“也许正因为我对医术的不了解,所以才敢这样狂妄地猜想。知道么,我甚至怀疑过,寄生在西风身体里的,就是我们的教主——龙吻。”
“龙、龙吻?”朱雀几乎脱口叫出来,对她来说,这个名字比何其殊要可怕一百倍,忙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见过龙吻教主。他杀人的样子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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