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老人发红的耳垂,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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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外膜下可见少许散在点状出血,右房右室扩张,但没有发现破裂口或者明显的心肌坏死病灶。冠状动脉里确实有血栓,不过堵塞管腔的程度并不算严重。”
老人那颗早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被从身体里取出,再和肺部分离,被小心翼翼地一一剖开,展现在三人面前。
柳弈得出了结论:“死因不是心肌梗塞。”
“哦豁!”
听到自家老板这一判断,江晓原发出一声明显不够稳重的干笑,“这可就麻烦了,没法速战速决了吧。”
确实,既然死因不是最常见的冠心病引发的心肌梗死,那年近七十的老年人的常见死因可就多了去了,意味着他们必须一个脏器一个脏器仔仔细细地进行排查,光是从老人的基础病入手,就够他们忙活的,如果还要判断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人为他杀,工作量顿时就翻了不知多少倍了。
柳弈抬起头,一双凤眼瞪了江晓原一眼,示意他赶紧专心干活。
江晓原吐了吐舌头,立刻闭嘴,再不敢多话,规规矩矩地继续当他的助手。
解剖的过程繁琐而细致,不仅考验法医官的技术,而且还考验他们的认真和耐性。
当柳弈切开尸体胃部的时候,他停下手,眯起眼睛,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在看到张寓尸体的时候,那曾经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此时就像是一团乱毛线里的那根线头,清晰而鲜明地彰显着它的存在感。
“死者曾经有过胃炎的病史吗?”
柳弈问江晓原。
江晓原戴着脏兮兮的手套,不好动手,又实在记不清这些小细节,连忙支使李瑾去翻资料。
李瑾正在走神,满心都是柳弈漂亮的眉眼和精英范儿满溢的工作状态,根本没认真看解剖进度,自然也没怎么听清台上两人刚才的对话。直到被师兄吼了一嗓子,他才恍然回神,连滚带爬跑去看夹在资料最后的死者近年来的就医记录。
“没有……我没、没有看到胃炎的诊断。”
他匆匆将病历翻了一遍,因为太过紧张,声音都有些结巴。
“那可就奇怪了……”柳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看向老人那被切开的胃部,拨开已经消化成黏糊状的胃内容物,露出胃壁的粘膜,“胃粘膜上的这些糜烂面和斑点状出血,还有大小不一的散在浅表溃疡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些出血斑的颜色,看着还挺深的……”
他抬了抬下巴,问两个学生:“你们觉得,这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啊?”
对于来自老板的随堂提问,江晓原瞪眼张嘴,活像一条忽然被捞出水的金鱼,他保持这个傻兮兮的表情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应、应激性溃疡?”
和还能勉强挤出个答案的江晓原相比,李瑾就更是愣成一根木桩子,连点头摇头都不会了。
“嗯,确实可能是应激性溃疡的一种。”
柳弈双眼微微眯起,看向那俩小孩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个学霸看着学渣时那种特有的深深的怜悯,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否认江晓原的猜测。
他的视线移回到解剖台上,在老人扭曲的面容,还有鼻尖、耳垂以及手指和脚趾的红紫色瘀斑上反复逡巡着。
“发现尸体时的现场照片,资料里有吗?”
柳弈放下手术刀,朝他的研究生抬了抬下巴。
“有,有!”
江晓原一边点头,一边支使李瑾把照片拿给自家老板看。
李瑾这会儿倒是反应迅速,立刻把案件的现场照片翻了出来。
柳弈双手的手套上还沾着血污,自然不能直接触碰照片,于是李瑾就把照片拿在手里,一张张亮给他看。
这是李瑾和柳弈距离最近的一次。
柳弈比他高了整整七公分,站得近了,从身高上就能产生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李瑾心跳不由得碰碰加快,脑补着对方只要垂下视线,就能看到自己纤长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这是他对自己的长相最满意的地方,从俯视角度来看格外精致,既然柳主任也是个弯的,不知会不会感到心动?
不过遗憾的是,他想多了。
柳弈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睫毛和鼻梁从哪个角度看会更美型一些,他看的是张寓的遗体被人发现时的衣着。
照片中的张寓,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男士毛线开衫,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衣,款式和材质都很普通,只是开衫和衬衣的前襟纽扣差不多都解开了,凌乱地堆叠在胸口,露出里面一件白色的打底工字背心。
“再把现场取证时的记录表翻给我看看。”
李瑾连声答应着,手忙脚乱地翻了起来。
柳弈的目光飞快地在表格顶部扫了一眼,看清了一个数字之后,眼神闪烁了一下。
“原来如此……”
柳弈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轻声低语道。
第5章 1.deep rising-04
江晓原跟了柳弈几个月,对他工作状态时的脾气已经摸了透,他估摸着自家老板应该已经对结论有了七八分把握,但不敢催促,只默默地等着对方把答案说出来。
至于李瑾,就算对柳弈再有肖想,作为一只不仅还没毕业、在校成绩还很不咋样的菜鸟,在业界大牛秀专业水平的时候,那本能的畏惧和自惭形秽,根本让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假装自己是个木桩子,尽量降低存在感,就生怕柳弈还要向他提问。
好在柳弈没打算再为难两个小辈,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我觉得,张寓是被冻死的。”
“什么!?”
江晓原和李瑾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这……这……”
江晓原口罩掩盖下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字形,下巴都快要拗脱臼了。
他的声音卡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很想问一句,老板你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脑子抽风了?
要知道,这可是华国南方的十月初,就算天气已经入秋,最低气温也不过二十度左右,穿件厚点儿的外套有时候都会嫌热,别说是睡在办公室里,就算是幕天席地在野外躺上一宿,最多也不过冻出个感冒来,想要冻死人,根本不可能。
柳弈发出一声很轻的哼笑。
“你们觉得,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苦笑吗?”
江晓原和李瑾同时将目光集中到死者脸上,又扭头互相看了一眼。
“这……像是挺像,不过……”
江晓原努力地回忆着课本里那张印得糊成一团的“苦笑面容”的小插图,在脑海中,和张寓那歪斜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互相对照,他觉得似乎的确有点儿相似,又似乎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柳弈随手捡起一根探针,顶端一处处地点过死者耳垂、鼻尖、手指和脚趾上的红紫瘀斑。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部位,应该是一些一度冻伤。”
说完,他又指了指托盘里被剖开的老人的胃部,“所以,胃粘膜下那些深褐色的出血斑,就是维斯涅夫斯基斑了。”
江晓原茫然地“嗯”了一声。
以鑫海城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工作多年的资深法医都不一定能碰着一具冻死的尸体,他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他学过的关于低温损伤的知识,想了半天,才呐呐地开口:“如果是冻死的话……”
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开口,“那是不是,能找到那什么……髂肌和腰肌群出血灶?”
柳弈那双漂亮的凤眼又眯成了两弯月牙状,“嗯,的确值得试试。”
…… ……
……
解剖结束之后,三人转移到病理室。
“卧槽!”
江晓原一边调节着卡尺,一边盯着显微镜的目镜,声音激动得都有些颤抖。
“竟然真的是冻死者的髂腰肌出血!”
在显微镜的放大之下,张寓的髂肌切片清晰地显示着肌肉的小血管充血,可见多处漏出性出血,血管中层的细胞产生水泡样变性,这些都是冻死者相当具有特异性的变化。
“老板,你真是太牛了!”
江晓原回头,朝柳弈竖起大拇指,不带一点儿恭维的,非常真诚地感叹道:“你到底是怎么想到张寓是被冻死的?”
“之前只是有点儿怀疑。”
柳弈淡淡一笑。
“不过看到尸体发现时的现场取证照片之后,就有了八九分把握了。”
江晓原和李瑾茫然地对视一眼,都双双感到自己宛如智障,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疑惑之后,才总算找回了一丝半拉的平衡,然后又一起急急忙忙去翻照片。
照片里的老人,前胸半敞,衣衫凌乱,那似笑非笑的苦笑表情,比在解剖台上看到的还要渗人。
“根据当时的现场环境记录,他的办公室的温度是19℃,符合最近的气温。”
柳弈一边解释着,一边拉了拉自己白大褂的衣襟,“比如我,在这种温度里面,外出的时候,要穿一件衬衣,还要再加一件风衣,这样才不会觉得冷。”
说完,他又伸手点点江晓原手里的照片,“但是你们看,张寓遗体的衣服,衬衣和外套的扣子几乎都被扯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工字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