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真金气得捏紧了膝上布料,怒道:“知会大理寺?杀害大唐官员却特意告知大理寺?荒谬!”
“便就是个荒谬之人。”狄仁杰笑道,“其实此案我们根本无须查去鬼市,只是不知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又阴差阳错去了白纱楼。”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眉间又升起一丝疑惑,便解释道:“那西域火龙油本是暴露即燃,如今竟然遗留鸿胪寺卿官袍碎片,这油必定不是自鬼市百货张那处得来的。至于那沉香,既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赚这钱,必定是你我无法轻易查得的,要想査这林邑沉香的销路,必定要从别处着手。先前以为朱雀案与私吞贡品案可以归作一起侦破,但如今看来,虽然两者牵连甚广,但亦可分个击破。”
“大人可记得在白纱楼瓦顶见到秦榛时的情形?”狄仁杰说着便回过头去,往黑布上瞥了一眼,“脚步不稳,动作迟滞,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要说是他从鬼市引着我们去白纱楼,几乎不可能。若是如此,他定能来去自如,如今也不用横尸于此了。”
“属下推测,是嫌凶吩咐眼线尾随我们进入鬼市,监视我们一行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即刻诛杀。所以,鬼市遇袭,便是属下问起‘沉香’二字触发的。那嫌凶布局合理,可惜便可惜在,漏算了大人的能力。”
尉迟真金双眼炯炯,直勾勾盯着狄仁杰,手上却伸上来,替狄仁杰沏了一杯香茗。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嫌凶伙党欲通知埋伏在白纱楼的秦榛速战速决,点火烧死在楼中作乐的武三思和武承嗣,哪料我俩已经追到楼前,秦榛点火逃窜,欲引余党趁乱而入,哪料遇上在瓦顶埋伏的大人,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狄仁杰说完,抬手将着杯沿,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尉迟真金犹自思量,手上却不停。他放下茶壶,一双有神碧目里映着烛光,直直对上狄仁杰双眼,又问:“你不是说过得跟着这贼竖子査吗?怎如今又变了套说辞?”
狄仁杰面露尴尬,此处他亦是考虑到浅表,乃一过失,此时也是理亏:“属下失职,只想到线的一头,却忘了线的那一头。”见尉迟真金沉默睨他,又道:“属下只想着知道内幕的必是那负责点数贡品的官员,却忘了种沉香的人。”
尉迟顿悟道:“林邑人?!”
“正是。”狄仁杰道,“大唐有派专员至林邑监督沉香种植生产,而打压当地百姓以榨得点油水之事亦非什么新鲜事。”
“你猜……”尉迟未将话点破,刻意让狄仁杰往下说。
“嫌凶必是深受其害者之一,必定对监督种植、掌典蕃贡、私吞贡品的官员恨之入骨。所以,定不可能将仇人交予大理寺处理,按他们往前的做法,必定也是处以私刑,手刃仇人。”
尉迟真金手中紫砂壶一晃,怕是思及利害。
狄仁杰伸手接过他手中茶壶,轻轻一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此案要换作今晚之前,必定是要将整个大唐翻过来也不一定能破的。”
“何出此言?”
狄仁杰放下茶壶,一指桌上钝钉。
“投石问路者尚未问出个究竟,必定再来。”
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四目相对,不必言明,心中早已了然。
“即便如此,已不能无所作为。”尉迟真金站起身来,“本座明日亲率大理寺众,加强巡逻。”末了又瞥了眼狄仁杰的左肩,别别扭扭地在怀里摩挲一阵,竟然摸出个食指大小的瓷瓶,甩手就扔给狄仁杰,冷声道:“你想查便去査,本座不会阻拦,但命你不可有所隐瞒,一有线索,即刻上报。”
“属下领命。”狄仁杰得了便宜就卖乖,晃了晃手上的瓷瓶笑道:“多谢大人关心。”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急急离开,不一会儿便换来侍卫两人守在后堂。
狄仁杰掂了掂手里的瓷瓶,里头的药约摸只剩下小半,怕是那人平时贴身留着用的疗伤妙药,如今却被用去大半,可想那人平日里受伤之多……
“狄仁杰,幸得你还在!”沙陀急急跑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瓷瓶,塞在狄仁杰手里,“这瓶子倒让我好找,花了点功夫。这可是我师傅亲自配的正骨药,不是我诳你,便是骨折也能接回来,不出七日,又能推犁耕地!”
狄仁杰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好千恩万谢收下,拿在手里,又道:“今晚经历太多,你也早些歇息,明日还想与你说说话。”
沙陀一忆起今晚,此时仍然心有余悸,一张脸登时如同菜色,连连应是,又嘱咐狄仁杰小心左臂,记住涂药便走了。
狄仁杰轻叹一声,捏着手里瓷瓶想放入怀中,但一想到怀里早就藏了一只小瓷瓶便作了罢,勾起嘴角,神色怪异地迈步往后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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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3 朱雀再临】上(补正)
翌日,天晴无风。
时近立夏,偶闻蟪蛄之声,百姓衣着亦日渐单薄。然时愈近立夏,便愈让大理寺众倍感焦急。
不过辰时一刻,大理寺正门大开,几队人马自寺内而出。身着青金色三品官服的大理寺卿牵马走在前头,行至门前便收住步子,一掀玄色披风,飞身上马。他稳坐莲纹马鞍,手执马缰,使套着乌铁青莲雕花络头的棕色良驹长嘶一声,掉头面向身后几队人马。
两笔入鬓赤眉轻轻蹙起,碧目炯炯,望向一众缇骑,不怒自威。
“邝照。”尉迟真金朗声喊道。
“到!”
“领一队人马,巡逻长安城以北。”
邝照于马鞍上一抱拳,领命道:“是!”话音刚落,一队带刀缇骑便一扬马鞭,往城北绝尘而去。
“樊卫、李俊,各领一队缇骑,巡逻东西,即时出发。”
“是!”言罢也高扬马鞭,各司其职。
尉迟真金待众人分道扬镳,才往门内一瞥,正正迎上背手立于门边的狄仁杰的目光。
狄仁杰今日身着一袭玄色官服,隐在门后阴影处与尉迟真金遥遥相望。见那人官帽下茜色荧荧,神色复杂,便露出个宽慰明了的笑容,好让他放心起行。哪料尉迟见了他的笑容,不笑反怒,离远都能听见那声不满的冷哼。狄仁杰稍稍愕然,才迈了一步,那人已夹了马肚,徒留一串马蹄印子和飞扬的沙尘。
“狄仁杰,大人为何恁早离寺?”沙陀一脸惺忪,挎着医箱徐徐踱来。
狄仁杰反握在背后的手掌紧了又松,侧过身,一半面目便隐在阴影处,脸上却是轻松的表情:“昨晚白纱楼事变,大人唯恐嫌凶再生事端,吩咐寺丞各率一队人马加紧巡城,自己则独自前往明德门把守。”
沙陀了然般点点头,忽地一转眼眸,凑近狄仁杰低声问:“那咱俩呢?大人可有吩咐?昨晚临别前你说今早有要事与我说,又是何事?”
狄仁杰想起这茬,脸上神色一换,笑得诡谲:“沙陀,你用过早饭了?”
沙陀未料得他转变得如此迅速,只愣愣点头道:“用过才来寻你的。”
狄仁杰抚掌一笑道:“甚好。”
沙陀被狄仁杰那道笑容唬得表情一僵,只觉这三月的日头里忽地吹起阵阵寒风,冷得他不由抱肩打了一哆嗦。
晌午方至,街上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难得有处幽静的地方,却素缟飘飘,细看之下才知原来是那才没了主的方府。想往日这鸿胪寺卿乃朝中一员重臣,专典外邦之贡品,亦掌蕃邦之礼仪,这方渐深谙为官之道,不论是朝中抑或这长安城皆混得风生水起,这方府亦是风光一时,各方遣来打点之人几乎要踏破这方府的门槛。哪料如今方渐一死,就似那树倒猢狲散,好好一个门庭若市的地方倒成了门可罗雀的荒凉之地。
要说此处静得鸦雀无声,倒也不尽然,若侧耳细听,竟也听得声声啜泣。
那厚重大门被方府家丁拉开,那嘤嘤哭声便如决堤洪水般奔涌而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且拿着这两月工钱再寻个下家吧。”方府管家一脸愁苦,无力朝被撵出家门的几个下人挥挥手,也不管那几人个个哭成泪人,转身便要往回走去。
“叮铃~叮铃~”兀地传来一阵清脆铃铛声吸引了众人,那要回府的迈开脚了也踱了回来,这哭的也停了啜泣,个个都望着声响传来之处。
“虎穴龙潭,乌烟瘴气,大凶,大凶啊!”只见来人一袭紫色戒衣,发髻以一祥云黄桃木发簪束起,脸上皱纹纵横,干瘪无神,腰间挂一巴掌大小的罗盘,脚踏一双十方鞋,捋着麻花的山羊胡徐徐踱来,虽长相不佳,但胜在神情自若,倒有几分道风仙骨的意味。他身后跟一身着青色德罗,头戴冠巾的高大青年,生得倒也俊俏,就是眼神畏缩,断不如身前人老道,只背了个掌了面写着“玄”字小旗的竹箱,急急跟在其后。
“哎,可惜,可惜啊!”那老道在众人面前站定,但并不看人,只抬头,一脸惋惜地看着那写着“方府”的匾子。他知众人齐刷刷瞧着自己,便摇头晃脑道:“难得是个可以否极泰来的风水宝地,可惜……浪费,着实浪费。”说罢,抬脚就走。
方府管家听他碎语几句,若有所思,心中一动便赶上前去把人叫住了:“这位道长,且慢。”
那老道捋了捋胡子,停了步子回头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