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头一次直呼他大名,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是很紧张,他带着孩童般赌气的心思,故意要这么叫给别人听,好让他们知道,他也是可以对他不讲礼貌的。这么久的伤痛以后,他渐渐地从难过中平复、麻木,拔高了疼痛的阈值,那是哭到浑身力竭之后放空、疲惫的姿态,赌气一样的模样,只是这次,赌气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
他不想再那样乖顺地叫他了,他记着仇,记着他厌恶他、推开他的所有样子。不见到他时,萧问水就是一个符号,遥远而模糊,在他的世界尽头存在着,好似一个孤寂无人的荒岛。然而,真的这么叫出口之后,他又觉得心里带着一阵茫然的、懵懂的空虚。
助理在那边说:“请您稍等一下,老板现在在苏医生那儿。我帮您问问。”
她对他的语气还是像之前那样礼貌客气,公事公办的态度。
云秋扣着电话筒,说:“好。”
那边传来了大概几秒钟的杂音,然后是两分钟左右的沉寂。
对于萧问水的秘书和秘书助理们来说,Susan渐渐也成了一个比较神秘的存在。每次她过来时,萧问水总会放下一切事物见她,并且会单独和她待上一两个小时左右。
萧问水对云秋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公司内部并没什么人说闲话,只是因为Susan的本质是心理咨询的缘故,谈起这件事时不免都有点揣测的心思,是说萧问水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非请医生来看的不可的地步了。
今天Susan过来,带了大包小包的药品。所有人都知道心理咨询有时候也会辅助药物治疗,都没有在意。
她和往常一样,推着输液车走进去,给萧问水输液。
“今天还有一次化疗,问水。等寻秋任执行总裁之后,你就住院治疗吧。”Susan说。
“——还不急,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萧问水看着她拿出长长的穿刺针,神色平静,只是抬头问她一句,“我这样继续化疗,会掉头发吗?”
“你还怕掉头发?萧总长得好看什么发型都能稳住,这可是别人说的。”Susan嘲讽了几句,然后说,“放心,你的化疗频率不高,主要还是按照你的意思,用特效药进行治疗,不用像其他病人一样剃光头,对你的外表没什么影响。”
萧问水说:“好。”
片刻后,有人跑来敲门。
一般Susan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楼层都会封闭,助理不可以随意进出打扰。这个时候助理过来,想必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Susan正好给他打完针,走过去问了一声。门边响起轻微的话语声,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告诉萧问水:“是云秋的电话。”
萧问水怔了怔,问:“什么事?”
“问你愿不愿意卖萧小狼给他,他借到了钱。”
输液管上的液滴缓缓坠落,平稳安定,好像荒芜的心跳。
他低声笑:“一只狗,想要就给他了。他真以为我是什么人,吝啬到这个程度吗。”
过了会儿,又说:“本来就是讨他喜欢才养的。我又不喜欢猫猫狗狗。”
Susan这么把话告诉秘书了。
她其实还不知道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董事会权力变革,云秋几天没来,似乎是和萧问水吵了架。但这不难猜出,萧问水是个习惯性顺坡下的人,云秋的家人是个定时炸弹。
她问:“狗?”
“是只萨摩。”萧问水的声音有点疲惫。他仍然抬眼盯着输液管里缓缓落下的液体。
好一会儿后,才说:“我和云秋分开了。”
“他来找我离婚,我给他提了三个条件。养身体,学会赚钱,考星大。”萧问水说。
Susan瞪大眼睛:“你还真觉得他能考上星大?”
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如果是你安排好的……也不算难吧,你那么多老师在那里,弄个名额易如反掌。”
但是萧问水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着,“他怎么能考上呢?他第一次一个人生活,他连炒菜锅都怕,吹风机也怕。这些习惯还没掰正过来。”
Susan说:“迟早会掰正的,不是什么难事。云秋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萧问水继续说:“一个Omega,身体还弱……他要跟B结婚最好,等再过几年,把腺体切除手术做了,这样才不至于因为发情期受制于人。有人想要捏死他,会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似的,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温家也好,云曦也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年云赣树敌那么多,我们家放过就算了,其他人呢?云曦自己还早靠着夫家庇护,温家牵扯众多,更不必要为他大动干戈。”
“娇气,动不动就就哭,谁受得了?一个人活着都是难事,他以后……他以后遇到的人,能个个有这种耐心?他还有一大堆惯出来的毛病。”
萧问水开始有一点喋喋不休的趋势。
他这样子很好笑,面色苍白,带着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和冷漠,可是又是那样神经质的,一刻不停地说着,Susan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健谈的时候。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小的时候,饭里沾了汤汤水水不吃,菜和肉混在一起不吃,甜的东西和咸的串味了不吃,他觉得白粥里不应该放糖,放糖了也不吃……现在鸡蛋也肯吃了,但是只吃泡在稠汤里的荷包蛋和蘸料的白水蛋,还是喜欢吃零食,薯片一吃一大包,经常吃饭的时候睡觉,晚上起来还要吃饭。身体就是这么养差的。”
萧问水皱着眉头,话语仍然是冷静理智的样子,“才过了三个月,我放得太早了,他现在这样搬出去是会出问题的。”
直到这时,Susan才轻轻打断他的话。
“不会,老萧,云秋已经长大了。”
萧问水揉了揉脸,顿了一下,疲惫地说:“——对,对。我知道。”
他不再说话,而Susan也例行给他做身体检查。
疼起来时是真疼,一个大男人在骨痛的折磨下浑身发抖,在药物排异作用下反胃、干呕到食道裂开渗血,他还是很年轻的年纪,只比云秋大五岁,算起来,和他一个年龄的人约莫刚刚大学毕业,带着学生气扛起家庭的担子,尚且不知道今后要去往哪里。
Susan走后,萧问水躺在休息室睡了半个下午。枕套没有换过,带着浴室里沐浴露的味道,混杂着一点Omega的信息素气息。
这种香味,像是云秋还在他身边。
萧问水至今也不明白的一件事,是云秋有一段时间天天热烈地释放着自己的信息素。他猜测云秋是想要掩盖自己身上的某些气味,但最终这种猜测也不了了之。
云秋的大多数想法他都能看透,但是这个小孩更多的时候是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血来潮,他举止没有章法,所以屡屡给他意外。
只是这一次,萧问水在半梦半醒间,在治疗后虚脱的阵痛间,嗅到了一点松节油的味道。那是油画画室里弥漫的气息,这种气息沾染了他的整个高中时代,是夏日的潮湿、闷热和颜料的气息混在一起的味道。
这种气息一下子将他拉入了谵妄的梦中。
他梦见自己在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去了画室旁的陈列馆。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听见这个声音,他往旁边看。穿着工装外套、漂亮得像个小王子的Omega正睁大眼睛看他。他背着书包,站在他身边,成为了他的同学。画室走廊上的阳光透在他微软的发间,细碎而温柔。
他听见自己说:“是。”
“哦,那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我明天也会来看望它的。”Omega说。
萧问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说:
“云秋。”
云和秋,两样美好的事物。在梦里的这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这名字背后代表的不是某个因为作弊的糖果而落下的偏心和遗憾,不是十八年前覆灭在泥土中腥风血雨的幻梦,嫉妒、疯狂和仇恨都与它无关,也不是其他被冠以任何意义的事物。
云秋只是云秋,他用尽生命去爱的两个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爱他,可是又好像从没爱过他。深长的孤寂和彼此的寂寞中,好像只剩下了他们彼此。他十六岁大学毕业,接连经历父亲去世、叔伯争权,还要抽出空来运作名下的医疗团队,给一个自闭症的小孩治病。
那时云秋只有十一岁,做了一个小手术,在家中卧床养病。
他坐在书房里,开着电话会议,沉默压抑地,听着董事会的长辈们挨个语重心长的“教导”,带着虚伪的善面,指导他,批评他,以为萧齐不在,他们便有轻慢这个毛头小子的资格。
只是那一天,电话视频因为一点意外而中断。排异反应正剧烈,每天只知道哭着要吹吹抱抱的云秋竟然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摸到了书房门口,又气又急地冲着电话里喊:“不许骂他!不许你们骂哥哥!不许说他!”
他仍然分不清他的两位哥哥,只是听见了电话里带着冷漠和轻慢的“劝导”——那样的冷漠和敌意,连一个自闭症的小孩都能感受到。
萧问水关了电话会议,抬眼看向他,说:“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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