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问题?宋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道:“爱啊,都是《自私的巨人》了,肯定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爱自己爱得不行了啊!”
“那你就答错了。”
苏铁笑着摇头,手里还在不停地擦拭着玻璃杯,再将明亮剔透的它们摆放在吧台上。
“利己的人并不是太爱自己,而是太不爱自己。巨人的内心缺少生命力,就像永恒的冬天那样让人空虚和失望。他看上去似乎对自己的地盘充满了独占欲,可实际上,那只是试图通过对自己的关心去掩盖和补充自己缺乏爱的能力——这只是自私,而不是自爱。”
说完这一大堆的话,他又补充表示,以上的言论并不是他的心得,而是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的理论。
“……”宋隐也是没想到自己会夜半三更地听一个咖啡店老板大谈哲学。
当他还在咀嚼着佛洛姆有关于爱的理论时,苏铁又转去了后厨,无人再和他探讨更深层的问题。倒是他身边那个一直不怎么吭声的男人,已经听懂了这一席话的弦外之音。
“不懂得爱自己的人,没办法爱上别人,更没有办法获得别人的爱。”
齐征南将手中的酒杯按在了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醉酒的人总是格外多愁善感,宋隐的情绪也跟着这声闷响陡然低落下来。
“我怎么就不爱自己了。”他反问,“该吃吃该喝喝,你什么时候见我不开心、不快乐过?”
“人也可以在痛苦中享乐。或者说,那应该叫麻醉。”
齐征南转头看着他,向来沉稳的眼神似乎也染上了酒精的颜色:“或许你并没有注意到,你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有时甚至宁愿将自己置于不利危险的处境,也不想看见别人失望的眼神……你总是笑着,一副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是真的被落下之后,又会露出落寞的眼神。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因为你真的开心,而是因为你害怕当你不笑的时候、当你有所谓的时候,大家就会离开你,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开心、只是因为你害怕,仅此而已。”
他一口气说出了长长的一段话,接着又“啧”了一声,重新端起酒杯,将里面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
看着齐征南难得烦躁的模样,宋隐的内心反倒沉静下来。他再一次趴在吧台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齐征南,像一只慵懒的长毛猫。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现在喜欢上了别人,就意味着我也能够爱自己了?哎呀,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二十多年的疑难杂症,怎么就被人家一下子给治愈了呢?”
“我怎么知道,答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齐征南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知为何,滋味苦涩。
事实证明酒精的确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正常判断,如果齐征南此刻是完全清醒的,他一定能够从宋隐温润的眼神中,读出满到快要溢出的温柔爱意。
不过他并没有说错——问题的答案的确只有宋隐自己才知道。而所谓“治愈”的第一步,从宋隐进入炼狱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
从二狗的口中得知齐征南也在炼狱;在黄泉恋人包装盒上看见他的身影;通过网络得知他在炼狱活得很好;在海怪副本里与他重逢;在执行官俱乐部里打架,还有赌船上的并肩战斗,超级副本中的互相牵挂,彼此需要……
回顾这短短三个月的炼狱时光,宋隐忽然发现,其实每一个点滴的收获,都填补着两年前那声枪响在他心口留下的空洞;也填补着从六岁那年起,他的人生中突然出现的巨大缺失。
“南哥,你就是治愈我的那颗解药啊……”
这句话,仅仅只在宋隐的喉咙里打了个转儿,旋即就像是旋涡里的花瓣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感觉到浓重的醉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几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一下子坠入了酒香四溢的晕眩之中。
十分钟之后,估摸着时间上应该差不多,苏铁离开了后厨,抱着几个玻璃酒杯回到了吧台前。
这时候,他的小小咖啡馆里已经空无一人。
吧台前面,用过的酒杯和碟子被简单地堆叠在了一起,桌面也有被简单擦拭过的迹象,说明了酒客离去之前所表示出的一点小小谢意。
至于那瓶同时贴着“暮辉”与“焚风”标签的陈年葡萄酒,依旧还在它原来被摆放的地方。不过一旁玻璃花瓶里的那枝玫瑰花,已经跟着两位主人一起悄然离去了。
————
宋隐是在颠簸中缓缓苏醒过来的。
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借着酒劲儿睡着了,但又似乎没睡多久——最好的证据就是此时此刻,他依旧置身于黑夜的怀抱之中。
也不太对……宋隐又恍惚记起来了,前一刻的自己还在夜莺咖啡馆里,趴在吧台上看着身旁的齐征南。
而现在,他却来到了户外,而且齐征南就在他的身下——更确切地说,是他趴在了齐征南的背上。
齐征南背着他,走在万籁俱寂的青羊大道上。两旁依旧是鳞次栉比的手工艺商店,路灯照亮着圣诞节的花环,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宋隐很快就找到了花香的源头——就是那支粉色的玫瑰。因为齐征南需要腾出手来抱住他,于是花就被巧妙地夹在了宋隐的胸口与齐征南的后背之间。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是从他们的身上共生出来那样。
真香啊……追逐着那沁人心脾的芬芳,宋隐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或许是感受到宋隐胸廓的舒张,齐征南的脚步明显顿了一顿。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依旧默默地走着脚下的路。
倒是宋隐,又不安分起来了。
他半闭着眼睛,搂住齐征南脖子的双臂一点点地环紧,又带动身体,紧贴着齐征南的后背往上厮磨,仿佛贪婪着更加浓郁的玫瑰香气。
毫无疑问,齐征南也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那温热的呼吸,带着一股酒和玫瑰花瓣的香气,落在了齐征南的颈项上。如此轻柔,如此暧昧,就像爱人之间无法用言语尽述的甜蜜和温存。
只余下一点本能继续向前迈步,齐征南几乎倾尽了全部的注意力去感受这停留在颈动脉上的柔情蜜意。
长年战斗形成的自保意识警告他要躲避,但是翻涌的荷尔蒙却又不断地提醒他,何不享受这妙曼的一刻。
不知不觉地,面对噩梦怪物都面不改色的男人,就陷落在了这甜蜜的纠结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宋隐用右手拇指在他的后颈处摩挲了两下,将那道浅浅的唇膏印揉散了,直到完全看不出来为止。
整条青羊大道都是非传送许可区域。于是在午夜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齐征南就背着宋隐和那朵玫瑰花,缓缓地向前行走。原本只需要十分钟就能够走完的路程,硬生生地被他走出了二十分钟的距离。
好不容易磨蹭到了传送点,宋隐又趴在他的肩膀上,没了动静。
“喂,小隐。”
齐征南轻轻摇了摇背上的人,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打开一下通往自家安全屋的通道。
但是宋隐完全没有半点反应,甚至就连原本箍住齐征南脖颈的双手都软垂了下来,像是完全进入了醉酒的状态。
齐征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去,打开了通往另一座安全屋的虚拟大门。
这也是宋隐进入炼狱之后,第一次来到齐征南的安全屋。
为了提防齐征南冷不丁地回过头来,拆穿自己装睡的谎言,宋隐全程都歪着脑袋,斜靠在齐征南的后背上,只给他看自己的头顶心。
也正因此,他没能好端端地打量安全屋的正面全景——这种感觉,就像是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一趟观光列车的车票,上车后才发现座位是倒着的。
不过没关系,虽然他现在的头脑不太清醒,但也足够做些最简单基础的推理。
穿过传送门之后,他首先看见的是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色草坪。
炼狱里的植物在不被外力干扰的前提下,既不会生长也不会枯萎。整齐的草坪显然是出于齐征南的需要。
就好像他们在美国的那个家,虽然草坪上几乎就没怎么进行过聚会和活动,但齐征南还是坚持每隔一段时间就亲自推一遍除草机,让楼上楼下都弥漫着清新奇特的青草气味。
过了草坪,宋隐的视野里又出现了两株介于灌木和小乔木之间的植物,开了满树可爱的粉红色小花,完全不是齐征南的风格。
宋隐心里“咯噔”一下子,险些就要忘了自己正在装睡——他认得这两株名为四照花的植物,因为同样的植物他们在美国的院子里就有。
等一等……宋隐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了。齐征南的安全屋,就是他俩在美国的那个家。
果不其然,齐征南背着他穿过花园,走上两级台阶来到了门廊。推开熟悉的大门,脚下旋即传来熟悉的木地板声响。
除去安保系统格外完善之外,齐家为他们安排的这幢房屋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豪宅,反倒更具有美式居家的生活氛围。
进门后,前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左边是厨房和餐厅,右边则是客厅和游戏室——虽然视野受到了限制,但是宋隐的心里自有一张全息立体的地图,任多少年过去了也不会淡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