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局棋下到这里,双方都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
…李昌镐会输。
…以半目之差输掉这局棋。
看着眼前的棋盘,耳边传来裁判员“30”、“40”、“50”的读秒声。
李昌镐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60”、“1”、“2”、“3”…
裁判员的读秒依然在继续。
“4”、“5”、“6”…
无数人在电视前急不可耐、甚至抓耳挠腮地催促着他赶快落子。
“7”、“8”、“9”…
他将在胸腔中盘桓许久的那口浊气轻轻地吐了出来,重新拿起棋子落在了棋盘最后一处单官。
裁判及时地将那一句“10,超时判负”给吞了回去,在向双方确认之后,宣布了比赛结束。
这局棋下了三小时三十二分零六秒,从国际比赛的角度来看可谓是相当之长的持久战,与他们同时开战的季军赛则是在半小时前就已决出了胜负。
经过裁判组迅速的审定,主办方宣布了本届春兰杯的最终结果——
冠军:进藤光(日本);亚军:李昌镐(韩国);季军:王星(中国)。
进藤光以十五岁的稚龄捧回了他的第一座国际冠军奖杯,并让多年未曾在国际围棋大赛上夺冠的日本以昂扬之势向全世界宣告了他们的回归。
胜利是一颗甜美的果实,对于现在的进藤而言,他所要做的,便只剩下品味这颗果实而已。
而对于李昌镐,他所收获的果实便显得有些不那么甜美了。
在今天的这场比赛中,他自认已经尽了全力,最终的结果却依然算不上好——尽管只有半目的差距,但他比谁都明白,这半目之差就像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将他和进藤光所处的层次相互隔开,任他倾尽所有也无法越过这一道坎,达到对方所在的境界。
——境界不同。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就连李昌镐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看过高永夏和进藤光对战的棋谱,也打过进藤光在各大头衔赛决赛留下的棋谱,以往残留在脑海中的一些模糊的想法在这一刻与自身的感受相结合,得出了这样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然后李昌镐笑了。
尽管只是非常细微的面部变化,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他心情之愉悦。
——十五岁就能有这样的境界,真想看看,他的未来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赛后,有韩国媒体采访李昌镐,询问他是否状态不佳。
向来不怎么愿意搭理媒体的李九段十分难得地反问了一句,“(请问您懂围棋吗)?”
记者面露讶色,显然没想过对方会是这样的一种回应。
李昌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能看懂棋谱的话,您应该就会知道)。”
“——(这一局棋,绝对是我所下的所有对局中,表现最好的那一部分)。”
“(进藤棋士下得比我要好,所以他胜利了)。”
“(尽管我没有取得胜利,却收获了许多、对我而言、比胜利更重要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进藤光折桂归国,日本国内的媒体又是好一阵兴奋,大大小小的媒体排着队打电话给棋院方面,想要采访这位当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然而棋院却在询问了进藤的意思之后一一婉拒。
至于剩下那些直接上门堵人的三流杂志社,就只能交给了巡警和保安来处理了。
不过,就算他本人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全国的媒体仍像是受到了什么示意似的统一将报导重心朝着这个方向倾斜,进藤光的棋路经历被挂上了各大报纸杂志,一时之间,来自社会的肯定与赞扬像是要把进藤光给淹没一般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这还算好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年龄尚小,家庭简单,性情温和,人缘不错,恐怕早就有人开始编排起他的为人、品性、经历、感情…并以此牵连到诸多阴暗,为读者们呈上一篇篇可歌可泣、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条“当红艺人知久御无轩捐款一亿円成立ALS基金会”的消息很快便被淹没在了这股潮流之中,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不过那些来自外界的喧嚣,对进藤光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依然下他的棋、看他的书、抄他的棋谱、养他的金鱼…那条黑白菱花的金鱼现在已经长到了十公分长,在水中轻摆游弋、穿梭于水草石山之间时的身姿十分美丽。
进藤光本想再买条金鱼来给它作伴,却在买前听说突然给独居很久的金鱼增加同伴很容易令其死亡,于是无奈作罢。
如果可以的话,进藤倒是很希望这样平静的时光持续得越久越好。
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他没法无视的。
比方说,新的比赛。
许是由于他身价猛增的关系,之前那个主办完第一届青少年擂台赛就销声匿迹了的公司再度找上了进藤,希望他能继续担任守擂者一职,并主动将他的报酬提升了一个台阶。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进藤光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行程太满,着实塞不下这种耗时长、跨度大的大型安排;至于另一方面…在他的记忆中,北斗杯的初赛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
——正如他的记忆所呈现的一般,半个月之后,名为“北斗杯”的日中韩青少年围棋团体赛的宣传单贴满了整个棋院的宣传栏,
进藤光自然而然地被列为了种子选手,占据了主将的席位,塔矢亮则被列为了准种子选手——他不需要参加前几轮的选拔,只需与最后选拔出的两名棋士各对弈一局就行。
几乎所有的人都没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对,除了保有曾经那份记忆的进藤光。
进藤光清楚地知道,现在的小亮早已达到了上辈子的塔矢亮在十七岁时的水准,具备了成为七大新闻赛头衔挑战者的实力,若不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早就该成为日本围棋新一代的领头人了才对。
却奈何在各种待遇上却不如当时只有循环赛圈水准的塔矢亮…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算是造化弄人的一种吧。
几日后。
进藤光被预定为日本队种子选手的消息刚一传出,韩中两国顿时嗟声四起。
有人说他仗着棋力欺负小辈,毫无风度可言,也有人说他年龄恰当,参赛无可厚非,但未免显得格局太小,不像是能引领新时代的气象。
这些人和这些想法的出现都是很正常的。
就连棋院负责人在接到来自进藤的电话,听到他说要报名参赛之时也很是吃了一惊,毕竟这位六冠王先生可是明确表示过不愿在夺得大满贯之前参加国际比赛的,现在却突然转了主意要报名参加这么个…跟自身水平明显不符的比赛,也不知有什么用意。
只是进藤光没有多说,负责人也就不便多问。
——进藤光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比赛?
在当今世界,知道这个答案的人,除了进藤光自己,便只剩下了竹生无间。
这名以“知久御无轩”为艺名、正逐步由国内迈向国际的顶尖艺人,此刻正站在进藤光的房间里打量着他的书柜。
他的眉头微皱,嘴唇轻抿,看起来有几分的困惑不解。
然后他轻轻地闭上了眼,修长的手指从下而上地层层拂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素色的小盒子上。
“这是谁送的?”他从书柜上取下了那个蒙着一层浅浅灰尘的小盒子,“我可以打开吗?”
“什么?”正伏案默写棋谱的进藤光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头一看,就看见竹生已经打开了那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了来自绪方的那只名贵手表,“…啊,那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朋友?”竹生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疑问之意显而易见。
“…至少对我来说,确实是朋友。”进藤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这手表怎么了吗?”
“你没戴过是吗。”竹生没有理会他的疑问。
“…没有。”
“呵…有意思。”竹生轻笑了一声,洁白的指腹轻轻摩挲起了手表的侧部,轻声低语道,“…让我看看…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什么?”进藤光的注意力也被他吸引了过去,于是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笔,坐到了竹生身旁的床铺上,近距离地观看竹生研究这块被他丢在一旁近两年的手表。
竹生细细地摸索着、轻按着…
约莫半分钟之后,他的指甲勾动了发条边的一小块突起——
“咔锵”一声轻响。
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拿螺丝刀来。”竹生一边头也没抬地吩咐,一边解开了手表扣并将自己左耳凑到了表背上,“快去。”
进藤将信将疑地去拿了一把最小号的螺丝刀,然后继续坐在一旁看着竹生动作。
竹生十分麻利地卸下了手表的后盖,接着将手表随手扔到了床上,翻过后盖用螺丝刀轻轻一撬。
薄薄的铝壳落在了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枚朴素的银戒静静地躺在微凹陷的后盖里,内侧用简洁的字体雕刻着Seiji和Hikaru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