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抬手遮面,掌心压在口罩上,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抗拒周晋珩的触碰:“我……我不是。”
隔着口罩的声音发闷,周晋珩也没来得及细听,注意力全被那只抬起的手吸引过去。
那是画画的人惯用的右手,手背干净五指细长,没有丝毫被烫伤过的痕迹。
氛围安静的画展上,一段没引起多少人注意的小插曲悄无声息地收场。
杨成轩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还是搞不懂周晋珩发的哪门子疯,对他最近的异常举动也产生些许不耐:“答应好好看画展的是你,跑这儿来发疯的也是你,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死了个人嘛,你从前不是巴不得他……”
一旁的方宥清反应快,碰了杨成轩一下,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
“是我考虑不周,在这种情况请你来看画展,还以为能让你心情好点儿。”方宥清对周晋珩道,“不如你们俩先回去吧,这里有几幅会放到市美术馆长期展出,到时候再看也是一样的。”
走出场馆,坐上车,杨成轩边发动车子边打电话,得知之前说的朋友也因故提前离场了,捶了一下方向盘,骂道:“这都什么事儿。”
车子行到半路,烦躁被冷风吹散些许,又跟坐在副驾的周晋珩搭话:“疯少爷,咱们接下来是去泡吧还去泡吧还是泡吧啊?”
周晋珩自打出来就一言不发,这会儿回过神来,也只淡淡应答一句:“机场。”
杨成轩不敢相信:“又回S市?”
周晋珩“嗯”了一声。
恰逢红灯,杨成轩扭身看着周晋珩,不解道:“等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看你正常工作吃饭睡觉,还以为一切回归正轨了,谁知道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路上随便逮着一个就要往家带……不是吧,先前是谁跟我说等经济独立就立刻解除婚约,跟那傻子老死不相往来?他的死又不是你的责任,不然就算你们家有通天的本事你也得进去走一遭,现在你这个样儿我真看不明白,是碰上什么脏东西,还是被下了降头?”
周晋珩掀了下眼皮:“没有。”
说了半天就得来两个字的回应,火气蹭地冒上来,杨成轩气得头昏脑涨:“得,机场别去了,我先带你去庙里烧柱香驱驱邪吧。”
生了会儿气,杨成轩扭头见周晋珩还是呆坐在那儿默不作声,不知怎么的,忽而想起那天他在电话里说想那个傻子,那是他俩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见周晋珩在旁人面前暴露脆弱。还有刚才在展厅里,周晋珩拉着那个人不肯松手时的明亮眼神,现下已经变成一潭死水,了无生机。
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杨成轩心头升起:“你不会……来真的吧?”
同样的话,四年前他也问过周晋珩。彼时的周晋珩把玩着手中的画笔,嘴角噙着一抹笑:“他来真的,我就来真的。”
而现在,那些神采奕奕、自信张扬,在他身上统统找不见了。
视线落在虚空的一点,周晋珩面目平静地回答已经过了时效的问题:“他的死,是我的责任。”
剧组给了两个星期的假,周晋珩拖到最后一天才回了趟家。
回的是位于S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周家大宅,因为好久没回来,路都记不太清,七拐八拐地开进院子里,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围坐在桌前准备用餐。
“哥,坐我这里!”
妹妹周瑾悦看见他就伸长脖子向他招手,若不是周骅荣在,她可能直接站起来冲到门口迎接了。
周骅荣面色不虞地清了清嗓子,摆谱道:“还知道回来?”
周晋珩慢吞吞地换了鞋,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顶着一张伤痕未消的脸走进餐厅,在周瑾悦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拿碗吃饭。
他越是这样我行我素,越是让周骅荣觉得被忤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斥道:“你这什么态度?把家当旅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周晋珩给周瑾悦盛了碗汤,叮嘱妹妹先喝口汤暖胃之后,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你叫我回来的。”
周骅荣哼了一声:“再不把你叫回来,你在外头干的蠢事都快把我的脸丢尽了。”
接下来横竖不过一些老生常谈的数落,“好好给你在公司安排个职位不要非要出去抛头露面”,“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还把自己搞的浑身是伤”……起初边骂边劝还算客气,周晋珩左耳进右耳出也不放心上,后来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提到易晖,气氛陡然变了。
“本来想着等到你满二十二岁,就去把证领了,到时候在S市再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可惜小晖这孩子福薄。”
周骅荣说着叹了口气,表情沉痛,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去了,还以为他真心在为这段夭折的良缘惋惜。
周晋珩见惯了他做表面功夫,只想冷笑:“现在想办婚礼昭告天下也不是不行。”
周骅荣登时横眉竖眼:“胡说!”
“冥婚什么的不是你提的吗?” 周晋珩继续顶撞,“我找人问过了,真有专门的机构办这种婚礼,价钱也不算贵。”
周骅荣猛地拍了下桌子:“混账,满嘴胡言!活人跟死人怎么能结婚?再说你和他还没公证,最多算取消婚约,什么离婚、丧偶,统统都在放屁!”
外界的讨论声总会传到耳朵里,连周晋珩都听了不少,只不过他不在意,也不想听。
过了一会儿,周骅荣冷静下来,自觉刚才失态,主动放低姿态道:“爸爸知道你在说气话,当年让你跟易晖在一起,委屈你了。”
周晋珩仿佛没在听,自顾自喝汤吃饭。
一家人都坐在席上,得不到回应让周骅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可他这回把周晋珩叫回来是有话要说,还是压着脾气尽量平和地说:“眼下婚约自动解除了,外面也没多少人知道,过一阵子就没人会提起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周晋珩仍是不搭理,眼帘低垂,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见他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周骅荣继续道:“家里最近在跟谭氏企业合作,他们家有个小儿子,跟你年纪相当,刚从国外念完书回来。”
周骅荣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他自认铺垫得当,周晋珩就算有起先有抵触情绪,也不会蛮横地抗争到底。毕竟有筹码在他手上,当年跟易家的联姻他不也乖乖接受了?
说到这里,周骅荣心中底气更足:“那孩子我见过,长得好,人也聪明,跟易晖不一样……”
话没说完,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周晋珩把自己面前的餐具扫到地上,一时间碗盘的破碎的尖锐声响刺得耳膜作痛。
没有留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周晋珩腾地站了起来,双手扣住餐桌边缘,双臂上抬,摆出要掀桌的动作,放在圆桌正中央的汤碗在倾斜下歪倒,汤水稀里哗啦洒在桌子上,若不是周骅荣躲得快,差点淋个满身。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瑾悦尖叫着躲开,对面的周骅荣又惊又怒,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发什么疯?”
周晋珩面上不动声色,唯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牙关紧咬,抬着桌子的小臂肌肉紧绷,青筋根根凸起,似是使了很大的力气,只消稍稍一抬,这百十斤重的大理石桌板就要轰然翻倒。
顾忌妹妹在场,周晋珩最终还是将这突然爆发的怒火压了回去。
“是易晖跟他们不一样,” 他动了动僵硬的腮帮子,上下牙因为咬得太狠咯吱作响,“没有人能代替他。”
一顿饭闹得兵荒马乱。
周骅荣火冒三丈,到处找家伙扬言要动家法,周晋珩生怕自己待下去会再度失控,扭头便往外走。
缓过神来的周瑾悦追出来,拉着周晋珩的胳膊劝他回去:“哥你的手还在流血,先进去包扎一下吧。”
经她提醒,周晋珩低头去看,才发现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被多了一个近两寸长的口子,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可能是刚才发疯的时候被碎瓷片划的。
他盯着看了片刻,抬起手随便在另一边袖子上抹了几下:“没事了,你进去吧。”
周瑾悦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刚才到现在的一番动静吓得她眼圈都红了:“哥你怎么回事啊,我刚回来你就这样……”
周晋珩苦笑,不止一个人这么问了,他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回来。”嘴上还是要安慰比自己小许多的妹妹,“我还有工作,你先进去吧,我有段时间没回家,妈妈的房间就交给你收拾了。”
周瑾悦点点头,吸着鼻子道:“我知道,知道哥对那个傻子不是完全没有感情,可是他已经死了,你还活着啊,生活总要继续,妈妈在天上也不想看见你这样,你快打起精神来,不要让我们操心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妹妹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安慰,周晋珩觉得荒唐可笑的同时,心中漫起铺天盖地的悲凉。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轻视和作践,易晖的存在感何至于这样微弱这样渺小,小到他为自己丧了命,也只从旁人口中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唏嘘。
他明明那样努力地生活过,鲜活地存在过,如今甚至霸占了他全部心神,让他变得魂不守舍、疯疯癫癫,身体上的痛都可以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