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玩刺激项目的和坐飞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易晖不想扫他的兴,便由着他安排。
经历了大小过山车、大摆锤、跳楼机等一系列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项目的洗礼,唐文熙终于找回了一丢丢十年前的感觉,中午随便在园区餐厅吃了点东西后,拉着易晖去激流勇进那边排队。
队伍九曲十八弯地从室外排到人造假山的山洞里,唐文熙指着外面从高处俯冲下来的正在尖叫的人们:“就是它!我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了,尤其是夏天,欸,你玩过这个吗?”
易晖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没有,我只来过这里一次。”
“一次?那也该玩过啊,经典项目呢。”
易晖抿唇笑:“那次来得匆忙,只玩了一个项目就走了。”
唐文熙立刻拍胸脯说要让他感受这个项目真正的魅力,然后在全员都买了一次性雨衣的情况下,他们俩赤手空拳坐了上去,毫不意外地体验了一把速度与凉爽,被船下冲时溅起的水浇了满头满脸。
到站下船的时候,两人指着对方一身是水的狼狈样子笑得前仰后合,走到场馆外面都停不下来。
唐文熙边笑边拿纸给易晖擦脸,让他别着凉了感冒加剧。易晖接过来自己擦,跟在唐文熙后面走,冷不丁听到唐文熙大喊一声:“哇哦,终于亮了!”
此时天已经半黑,远处的旋转木马亮起了缤纷彩灯。易晖抬头,落入眼帘的摩天轮也在启动照明设备,灯沿着巨大的内圈圆盘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接着是外圈的每一个座舱顶上,都有暖黄色的灯次第闪烁,梦幻耀眼的景象与远处沉静的黄昏晚霞融为一体。
“发什么呆呀?”
易晖飘远的思绪被唐文熙唤回来,摇头道:“没什么。”
唐文熙玩了一天一点都不累:“走,咱们先去把新项目玩了,摩天轮在哪里都能坐。”
离开之前,易晖扭头,又看了一眼那沐浴在残阳中的巨大圆盘,看着它缓慢转动,不知坐在上面的人是否都跟当时的他一样,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光。
当年为筹备婚礼频繁往返于S市和首都两地,易晖好几次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看到这架摩天轮。
他想坐,央着哥哥嫂子带自己去,嫂子原本就要应下了,被哥哥轻飘飘的一句“让周晋珩带你去”给打发了。
易晖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很忙,憋在心里不敢提,没想到当天下午从教堂踩完点出来,周晋珩忽然摘了墨镜,看着他问:“想坐摩天轮?”
易晖呆呆地点头。
周晋珩上前一步打开车门,示意他上去:“还等什么?走吧。”
即便知道是哥哥支使的,易晖还是兴奋不已,一路上使劲儿偷瞄周晋珩的表情,生怕他嫌路远,一个不高兴说不去了。
直到买票进入园区,站在摩天轮脚下的队伍中,易晖才定下心,觉得周晋珩应该跑不掉了。
时值周末,排队的人很多,灯亮起的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后面的人想挤到前面看,把也在仰头张望的易晖推得向前扑倒,是身边的周晋珩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他才不至于摔跟头。
“看着点儿脚下……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虽然周晋珩皱着眉,语气也谈不上好,易晖还是将这句话归为关心,并为此脸红了好一阵子。
进入座舱里,易晖的心随着高度逐渐攀升跳得更快,周晋珩垂眼看见他攥着衣摆的紧张模样,嗤笑道:“怕高还来坐这个。”
易晖觉得丢脸,低垂脑袋不说话,紧接着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声音突然转移至耳畔:“行了别怕了,怕就闭上眼睛数数,数到一百,睁开眼就到了。”
周晋珩竟从对面移坐到了他身边。
易晖听话地闭上眼睛,为的却不是默数,而是隐藏无处安放的悸动。他记得书上形容爱情来临时会“小鹿乱撞”,他觉得自己心里装着的不是小鹿,而是一只满地打滚的哆啦A梦。
结果还没数到十就到站了,周晋珩先下去,大步走在前面,易晖借着还没消散的一点勇气喊住他:“我、我刚才为你许愿了。”
兴许是因为顺利完成任务,周晋珩此刻心情不错,放慢脚步扭头,饶有兴致地问:“哦?什么愿?”
易晖被他这样看着,脸都快烧起来了:“希望……希望你的每个愿望都能实现。”
周晋珩愣了一下,当易晖以为自己的愿望太蠢又要被嘲笑、羞愤之下打算收回这句话时,周晋珩果然笑了。
笑是笑了,却看不出一点轻蔑或者戏谑。
他抬手打算摸易晖的发顶,又意识到易晖比自己年龄大,讪讪地收回手,唇角却始终向上勾着:“那……谢谢你了。”
前往机场的路上,经过那个游乐园,透过车窗看向远处的摩天轮,周晋珩忽然想起,那时候的易晖还知道委屈,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别扭的小脾气。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畏首畏尾,给自己发短信都不敢超过两行,生怕自己不乐意看,或者看完了不肯接他的电话。
回到S市的家里,周晋珩先给花浇了水,然后去厨房随便拿了点吃的对付晚餐。
上次离开之前他给这个家请了个阿姨,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照料这盆白雪花,顺便打扫卫生、给冰箱里留点吃食,是以他这么些天没回,家里还是老样子。
马上就要进组拍戏了,今天抽空赶回来的周晋珩有任务在身。
先拿一张纸按比例画两个房间的平面图,用卷尺量好书架、画架的长宽高,再结合窗户的朝向,定下大体的摆放位置。做完这些,周晋珩卷起袖子,开始把画室里的东西往楼上朝阳的那个房间搬。
易晖的画具不多,收拾得也很整齐,按照他先前留下的顺序摆放即可。稍微麻烦点的是存放画稿的柜子,一个人搬有些困难,周晋珩给那柜子的八个角都包了防撞海绵,半抬半推,将它挪到外面。
走廊地平还算好移动,进门时柜子的脚被凸起的门槛绊了一下,柜体斜着往侧边倾倒,周晋珩没来得及伸手扶住,幸好有门框挡着,才不至于翻倒在地。
柜子没有门,有一沓画稿从上层滑落。
将柜子扶正,周晋珩得空去捡散落一地的画稿,才发现上面画的都是自己。
坐着的,站着的,笑着的,皱眉的,悠闲地喝咖啡的,闭着眼睛睡着的,甚至有他走红毯拿奖的速写,还有他演绎过的每一个角色的定妆照手绘。
周晋珩知道易晖会画画,偶尔也会戏称他为“画家”,却是最近才知道他画得这么好。
流畅的线条,明艳又恰到好处的色彩,因为方宥清和杨成轩,周晋珩没少跟画打交道,挑剔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作品很优秀,除了笔法纯熟,更珍贵的是画里包含的浓浓情意。
画纸中间夹着一个哆啦A梦图案的拉链包,拿在手上的瞬间,周晋珩想起贴在电话上的相同图案的贴纸,不禁会心一笑,心想回头说不定还能找出其他藏在家里各处的哆啦A梦周边产品。
打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块素色手帕,摊开看,右下角用很细的线绣了三个小字——谢谢你。
周晋珩实在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值得感谢的事,他又去看那手帕,用指腹细细摩挲,终于在摸到边缘的花纹时,随风消逝的记忆又被平地而起的风送了回来。
午后阳光明媚的画室,从外面能轻松推开的窗户,笔尖在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坐在后排角落里边画窗外明艳的春花,边流了满脸泪的人。
原来他以为的初见并不是真正的初见,他忘得干净彻底,易晖却记得刻骨铭心。
易晖怎么会不委屈呢?他每时每刻都在委屈,都在难过伤心,他气周晋珩忘了他们的初遇,气周晋珩忘了曾经的约定,气周晋珩拿别人的手帕借花献佛,转脸就忘了自己曾经对他这么好过,把他拉进用谎言编织的温柔和欢喜中,又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深渊里。
周晋珩无法控制地开始质问自己——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
怎么能做到整整三年视而不见?
怎么舍得?
从前,易晖曾不止一次趴在床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对假寐的他说:“你要好好想哦,想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等想起来了,能不能……给晖晖一个抱抱呀?”
他的人生刚过去短短二十余载,往回倒放,他我行我素、自傲莽撞,哪怕所有人都说他的选择是错的,哪怕知道是一意孤行,撞得头破血流也从未后悔过。
周晋珩缓慢地抬起双臂,摆出一个迎接拥抱的姿势。
有静默无声的空气擦过他空荡荡的臂弯,绕过他失去温度的手指,似在提醒他,不会再有人站在原地等他,不会再有人扑进他的怀抱。
百无一用是情深,更无用的是迟来的情。
他后悔了,后悔没对易晖好,后悔没在他心灰意冷之前抱住他,后悔没在他那么多次趴在床边呢喃的时候一把握住他的手,答应他在耳边碎碎念过的所有小要求,在他因为难以置信睁大眼睛的时候,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