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周晋珩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对自己刚才说的话产生迟来的疑惑。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方宥清的邀请,还是用谎话搪塞过去的。
他请了整整一周的假,预计用一天时间把离家出走的小傻子找回来。
那剩下的几天呢?
其实完全可以答应的,毕竟他从未拒绝过方宥清的提出的要求,哪怕方宥清当年执意要出国,他也没有说半个“不”字。
骨子里的骄傲让他说不出卑微乞求的话,好比在面对强加于他的婚姻时,他得过且过,消极抵抗,始终梗着脖子不肯服软,然后理所当然地把无处安放的暴躁和怨气发泄在小傻子身上。
可小傻子又有什么错呢?
因为一个无关的电话偶然弄明白这一点的周晋珩呼出一口气,随后释然般地笑了。
既然请了足够的假,周末不如带小傻子去游乐园玩吧,他想,小傻子前阵子还把这个心愿写在送给他的卡片背面,也许那歪歪斜斜的儿童字体实在太丑,他竟然记住了。
他们可以去首都的游乐园,顺便去那家有琉璃穹顶的餐厅吃晚饭,晚上灯火通明的时候更漂亮,定能让小傻子再次兴奋惊呼。
等到夜里……思及此,周晋珩竟有点难为情,转念又一想,都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关系了,就差一张纸,有什么不能想的?
小傻子连哭的样子都好看,在床上夸一夸他也不是不行。
计划做到这个地步,周晋珩不免联想到,如果从前赞美过小傻子,给过他多一点笑容,而不是怀揣着那些无端的厌恶对他恶言相向,或许他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小傻子想要的很少很少,但凡拿出从前对方宥清的耐心的十分之一,他也不用在这儿坐立难安了。
初尝后悔滋味的周晋珩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一时不知该怪小傻子太傻,还是该骂从前的自己幼稚得好笑。
闲着也是闲着,周晋珩决定在小傻子回家之前消灭一些证据。
他给那盆白雪花浇了水,学小傻子用喷壶让每片叶子都坠满水珠。
那只哆啦A梦他没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干脆扔洗衣机里搅和。拿出来一看有点变形,肚子上还是灰扑扑的,他捞起袖子亲自上手搓洗,手一抖洗衣粉撒多了,漂洗好几遍才勉强挤不出泡沫。
把洗干净的玩偶放到飘窗上,每十分钟翻一次面以保证晒得均匀,中途还抽空去把画室收拾了一下。
不过大半个月没人在,橱柜和桌椅表面就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想着不多久就该把这些都移到朝阳的房间去了,周晋珩只随便擦了擦。
擦完出去时路过画架,看见那幅画到一半的肖像画,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紧绷几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
还没画完,小傻子一定会回来的。
想到小傻子曾大言不惭地说要拿卖画的钱买一座房子送给他,周晋珩轻笑一声,除了觉得有趣,还意外地生出了些许期待。
所以,带着这样的好心情接到那个电话时,周晋珩的第一反应便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换完鞋拿起钥匙出门,他一面思考开哪辆车去接小傻子,一面皱着眉问:“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是做消防器材那家的公子,成天追着周晋珩拍马屁,一张嘴巧舌如簧,这会儿不知怎么犯起了结巴:“找找找到了,在在在郊外的一座山上。”
每听到一个字,周晋珩的脸色就冷上一分。
心跳却反其道而行之,额角也一突一突地狂跳,顶得太阳穴阵阵胀痛。那股被他用自我安慰强压下去的不安卷土重来,这回声势浩大,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眼神变得木然,肢体关节也开始不听使唤,周晋珩迟缓地从口袋里摸出旧手机,看屏幕上小傻子的笑脸,问:“哪座山,找到什么了?”
毕竟是关乎人命的急事,那人听他声音还算平稳,没有像平时那样暴跳如雷,便大着胆子重复一遍:“城北郊外的青黛山,尸体,找到了。”
初秋的S市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太阳已然消失不见了,黑云中蓄不住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落下。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什么“警察刚到”“正在封锁现场”“你那个大舅哥也来了”……周晋珩统统没听见。
他脑中一片空白,心也被抽空了,四周好似竖起一道屏障,将喧嚣嘈杂尽数阻隔。
唯有从天而降的水仍拥有穿透能力,一滴雨在手机上,模糊了易晖的脸,他忙用手去揩,手指在屏幕上打滑,不慎解锁,那四个字不期然闯入眼中。
他放下手机,回身望去,依稀看到那座被乌云笼罩的大房子里,易晖趴在桌子上,用那只被他烫伤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等你回家”。
小傻子用着世界上最笨拙的方法,花了三年的时间把这四个字拆开来,再揉烂、碾碎,企图悄然无声地灌注进他心里。
而他,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才将它们拼凑完整,才想起来要回头。
作者有话说:时间线稍有改动,前文也跟着改了一遍。
第十章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易晖接到唐文熙的电话:“你怎么这么快就走啦?”
易晖如实相告:“比完赛没别的事,就回家了。”
唐文熙遗憾道:“好可惜啊……这周末学校有个美术展,我们还想约你一块儿去看呢。”
“我们”两个字让易晖想起上次跟唐文熙说话时偶然碰到的故人,他不由得紧张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攥拳往袖子里缩:“你、你们自己去看就好,不用管我。”
“不管你?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老同学。前天你走那么急,都没来得及一起吃个饭,下次可不准再推了啊。”
听出与面对面时如出一辙的热情,易晖渐渐放松下来。
分别时唐文熙要走了他的手机号,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打来。当时见到杨成轩,易晖光顾着慌了,现在坐在离首都很远的家里,安全感足够,才得空细想原属于江一晖的这段朋友关系。
从之前聊天的只言片语中,易晖察觉到唐文熙是有些崇拜江一晖的,他称江一晖为“美术天才”,而且听上去只有羡慕并无嫉妒,说明江一晖的才华是得到周围人的认可的。
但是易晖不一样,他从小学美术单纯因为喜欢,加上家庭条件不错,无人给他施加压力,他便学得没什么上进心,也从不跟人比较,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绘画水平跟专业学画的江一晖定然天差地别。
底气不足让易晖十分局促,没说两句,他就着急想挂电话。
那头的唐文熙没发现他的不自在,围绕美术相关话题跟易晖又聊了几句,见易晖遮遮掩掩不愿多谈,抱怨道:“江同学你怎么回事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平时话不多,提到绘画相关就来了精神,一堂课都不够你一个人发言的。”
易晖愣了下,他看向窗户玻璃,竟无法想象这张脸张扬自信,侃侃而谈的样子。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人会听的。”
“怎么会?”唐文熙拔高嗓门,“我听啊,我们都喜欢听。答应我,以后有空,一定要常回学校坐坐啊。”
挂掉电话,易晖一个人在画室里坐了许久。
他知道,他们喜欢的是江一晖,不是他。
没有人会喜欢他。
即便曾经有人对他说过“喜欢”,那也是违心的,有其他目的的。
有谁的“喜欢”是那样的呢?粗暴,敷衍,极尽侮辱之能事,但凡聪明一点点,都能看出他有多讨厌自己。
易晖走到外面,在那盆因为天气转凉被移到室内的铁茉莉前蹲下,伸手摸了摸它墨绿色的叶片,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也好,没人喜欢就没人惦记,没人惦记,就没人会伤心了。
易晖不知道的是,在一千多公里外的S市,一切都因为他乱了套。
城南郊外,警笛声回响在山林间,高瓦LED灯将周遭高矮不齐的草木照得惨白,不远处的小房子也分得一点光亮,在泥泞的地面投下低矮的黑影。
路上堵得厉害,雨天山路湿滑,上山颇费工夫,周晋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山路寻到这里,一波警察正从小屋里退出来。
山上夜里湿冷,头发、身上都被雨水打得透湿,周晋珩浑然不觉,拨开人群冲进那间小屋,环视一圈,里面空无一人。
给他打电话汇报消息的那人还在,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似在嫌里面阴森晦气:“周少,周少您先出来,人已经运走了,我刚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您都没接……”
周晋珩恍若未闻的,甩开他继续往里走。
他用一分钟时间将不大的屋子翻了个遍,窗帘后面、木桌下面、床底下,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放过。他紧抿双唇,一句话也不说,锐利的目光死死地在每一个角落搜寻,带着一股不找到决不罢休的气势。
最后是被现场的警察拖出来的,见他执迷不悟地还要进去,严肃地说要追究他妨碍公务、破坏现场的罪名。
周晋珩听了这话忽而有了反应:“什么现场?”
警察:“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