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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 (楚寒衣青)


  俞适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他相信了。
  这样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脸上看见那种一片空白的痛苦。这让人的心,也变得一片空白……
  温别玉爷爷的葬礼,几乎重现在俞适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灵堂,乌泱泱跪着群披麻戴孝的哭灵人,头戴高帽,手舞丧棒,唢呐声伴着灵堂哀乐,哭嚎声裹挟黄纸飞舞,自脸盆里升起的烟,活了似的,窜在唱作念打的哭灵人周围,窜在三五成群的吊唁人旁边,再扑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温别玉。
  温别玉站着,目光原向停灵棺,忽地扭过头来,朝站在灵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灵堂,人群,烟雾,是隔着他们的三重栅栏,一重深,一重远,一重一重,轻飘飘的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那时温别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来,委顿下去,和黄纸一同落在火焰中,无声无息烧化了。
  ***
  终于尝试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还有很多话要说,那是不需要被别人知道的私密时间,俞适野和温别玉没再停留,趁着父子两无暇他顾的时候静悄悄离开了。
  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迟了,俞适野也没太多力气再把车开回东京,于是依然来到昨晚住过的酒店住下。
  俞适野对温别玉晃了晃手中的药酒:“我帮你把淤青揉一揉?”
  温别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俞适野瞅了人一眼:“你不会害羞了吧?这样吧,我蒙着眼睛给你上药怎么样?防止我见色起意,犯错误。”
  温别玉无语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小女孩吗,揉个淤青还要这样那样,以防有一块肉会突然掉下来?”
  “那……”俞适野再度晃了晃手里头的药酒,暗示含义非常重。
  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默不作声脱衣服,将身上的毛衣和衬衫一同脱下来,露出自己赤裸的上半身。
  如果说俞适野的肤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颜色,那么温别玉的皮肤就像是冻起来的冰,冰上再涂一层瓷器般的釉。
  正因背对着的人看不见,俞适野更要保持绅士风度,一眼没往其他地方多看,只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左肩膀的伤处,那里,青紫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纸上大煞风景的染料。
  俞适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为温别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处理。
  背对他的人没有吭声,只是被敷着的肩膀处,应激似地轻轻一抖。
  这一抖似乎抖进了俞适野的心里,让他忍不住随之嘶了一声。
  “……俞适野。”
  “嗯?”
  “我还没叫呢。”温别玉提醒对方。
  人误会了,俞适野也没有解释,只笑着应和一句。
  “你没叫也不妨碍我叫两声。”
  俞适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将药油倒在双手,把双手相互搓热,才将手掌按在温别玉的肩膀,开始揉动。这边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轻轻的,打着圆圈,均匀地一点点把掌心的药酒搓到皮肤里头。
  和药酒一起进入温别玉体内的,是俞适野手掌的温度。温度是烫的,这烫甚至掩盖了那些微的痛楚。
  “不痛。”温别玉仔细感觉片刻,突然出声说了句话。
  “这证明我技巧还不错,没有弄痛你。”
  温别玉扭头看了俞适野一眼,眼中似乎包含着些许沉思,接着,他扭回脑袋,自言自语:“难道学生时代的我这么没有技巧?所以才让你在涂药酒的过程中一直大呼小叫?”
  俞适野下意识地瞥了下自己的膝盖。自窗口中落下来的月光洒在他的腿上,像面镜子,回忆在里头水似地流淌过去。
  学生时代,有一次他打篮球磕着了腿,磕的时候没有感觉,下了球场掀开裤子一看,膝盖连同下边的半个小腿都是青色的,当时可把温别玉吓坏了,马上跑去药店,替他买了跌打油过来……
  “其实不痛。”俞适野出神一会,坦诚告诉温别玉,“就是想让你多啾啾我而已。”
  这句话引得温别玉转过身。
  两人是盘坐着上药的,俞适野突然看见前方的人转回来,他赶紧礼貌地向后躲避,没想到本来就坐得不是很正的他身体再歪,立刻重心不稳得倒在了榻榻米上,忙乱之中,还引得温别玉也倒了下来。
  温别玉赶紧伸手,撑住自己,但他一不小心用了自己受伤的那只胳膊,当下疼得紧皱了眉头。
  俞适野的双手本来是规规矩矩放在床上的,这一刻他忽然抬起了手,揽住温别玉的腰,先把人稍稍托起,让那只受伤的手远离榻榻米,再把人放下去,就放在自己的身上。
  两人脸贴着脸躺了片刻,温别玉把自己撑起来。
  “一不小心。”
  “没事……在揉淤青这件事情上,我们总是比较会出状况的。”俞适野说,“上一回你给我揉到一半,不是还一不小心把药油揉到自己眼睛里?”
  “那是因为你全程在哼哼唧唧,我心里担心,才俯身仔细观察的。”温别玉没好气说,“谁想到——”
  谁能想到呢。
  温别玉涂着涂着,一不小心把药油碰到了眼睛的位置,当下辣得直抽气。
  俞适野也顾不上打闹玩笑,赶紧找出湿纸巾,擦拭温别玉的眼角,那地方皮肤嫩,只擦了两下,就红了起来,像飞了道胭脂上去。其时,温别玉又眨了下眼睛。
  闭合之间,眼睛里被药油辣出了的薄雾雾气聚拢,凝成水珠,沾湿眼尾。
  这是温别玉眼旁的痕迹,也是俞适野心上的痕迹。
  他向前,亲了这一处,把那些揪心的痕迹抹除掉。
  他霸道表示:“你不可以哭,你哭了我会心疼。”
  温别玉大概有些想笑,浅浅的笑意荡开来,像池塘里的涟漪,堤岸旁的微风:“好啊。”
  俞适野看着又忍不住有点想要欺负人,于是凑过去,在对方耳旁悄悄说:“在床上的时候除外,那是可以哭的。”
  温别玉的眼尾更红了,好像胭脂之上,又叠了一层青涩羞窘。
  从那以后,温别玉果然再也没有哭过了,就算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也没看见过温别玉的眼泪,在承诺自己这件事情上,对方总是做得很好,超出自己预期的好……
  当时的他还不明白,有时候不哭比哭更难受。如果能回到过去,他一定会叫过去的自己,在这些可笑的要求之后再加一句——
  “如果你哭了,也没有关系,我来做那个吻干你眼泪的人。”
  这些事情真像是上辈子的事。
  俞适野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吹散迷雾的风,将过去的画面统统吹开。
  吹散了过去的画面,吹不散脑海中的些许遗憾。
  他把温别玉扶起来,自己也坐好,正打算继续为温别玉涂药酒,前边的人突然出了声。
  “我有点累了。”
  俞适野愣了下:“你要早点睡觉吗?”
  “嗯。”温别玉又说,“还有些别的要和你商量。”
  俞适野打起精神:“你说。”
  温别玉看着俞适野,他从那一声虚浮的呼气声里发现了俞适野难过的情绪,可俞适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情不好的?
  温别玉仔细回想了两人的相处,依然没有发现端倪,无从进行分析。重逢以后,俞适野总是不动声色,将所有的情绪藏在重重冰川之下,再在上面遍植花木以做掩饰,不愿意让人任何人看透。
  ……这些都无所谓,温别玉可以接受,也早有预备。
  可当从那些无数的掩饰里发现俞适野的悲伤和难过,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他的心里有点空,好像一直悄悄收藏在里边的某些东西正汩汩往外泄,拦也拦不住。
  温别玉沉默一会,开了口,都没有注意自己语气软了一些,好像在哄人:“累了,接下去不想再处理工作方面的事情,只想四处玩玩,俞适野,要不然……”
  他仿佛不经意地建议。
  “我们接下去就别管其他,好好在日本旅游一趟,放松放松吧。”
  “……你这个提议让人有点措不及防。”
  “还准备工作?”
  “还是旅游好。”俞适野万分赞成温别玉的建议。
  ***
  敲定了接下去的方向,两人也是真累了,没再说话,简单洗漱之后,各自寻着被褥,躺了下去。
  床头正对窗户,抬眼一看,看见漆黑的夜空里,亮起了个窄得像把钩的月亮,钩着这黯然失意的夜,长长久久沉默着。
  俞适野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没能睡着。他身体很累,精神却意外的亢奋,如同喝多了□□,连心脏都充血难受。
  他无声地翻了个身,看向身旁的人。
  温别玉似乎睡着了,被子拉到下巴,碎发盖住眼睛,剩下一点面庞,拢在稀薄的月色里,晃出些宁静和安然。
  寂静的夜里,他似乎听见了心跳声。
  不是温别玉的,也不是自己的,是属于过去的俞适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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