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
杜少宇的信封很薄。
孙渡撕开过后,只有四折过后比巴掌大一些的纸方块。
孙渡展开它。
这张纸已经薄得有些透明了,纸张也已经不是常见的纯白,而是有些透的油黄。
孙渡捧着这张纸,好像某种昆虫折断的翅膀在他手里一样。
“哇哦,”孙渡展开信的时候惊了一下,他转头和谢傥对视一眼。
谢傥神情沉静,他看了一眼信,并不做细看。
确切来说,这不算一封信,倒像是一份草稿。
除了开头的,孙渡: 展信佳,和最后的落款,祝你好运,杜少宇。信的内容——或者根本说不上是内容,就是一排一排拿不同颜色的笔写的东西。
有些是摘抄的话,有些是没有意义的一些重复的词汇,比如“谢谢,谢谢,谢谢”,“再见,再见,再见”,还有一些是像在写日记一样:今天阴雨,旧金山没出太阳;枪里面没有子弹了,今天去拜访了朋友……
孙渡不断地旋转着纸张,因为杜少宇也许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写下这些内容的,所以并没有在意纸张的方正,随手压着就写了。
几排黑笔字还是好好的横排,忽然就有一两排排蓝字斜斜地插进黑笔字里,叫人不得不不断转动纸张去看。
这些字也许是按照时间排写的,越在顶部的字,越是杜少宇写得早的,越在底部的字,越是杜少宇写得晚的。
其实孙渡已经不熟悉杜少宇的字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见了,该记得的早就忘记了。
孙渡大概看了一下字体,开头和署名的字体与最后的几行黑笔字字体最为接近。
杜少宇的最后几行字是一段摘抄的话:
“过去的时间
和那些爱情都不再来
在米拉波桥下流淌着塞纳河
*
让夜晚来呵让钟声响
那些日子走了我还在”
“是阿波利奈尔的《波拉米桥》吗?”孙渡指着这段话,仰起头问谢傥。
谢傥闻言,扫了一眼,耳后点了点头,“酒精集。”他补充说道。
孙渡没说什么,他很早读过这首诗。杜少宇总是喜欢这样,留一些模棱两可的谜语给别人。
他既期待在捉迷藏的时候能被找到,又渴望自己是捉迷藏里面的鬼。
孙渡没再看这封信。
它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
孙渡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面。
“其实我是猜到他肯定躲在哪里自杀的。”孙渡一边拿手指捻好信封,一边对谢傥说。
“杜少宇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一定要大家都来找他。”孙渡说,他讽刺地笑笑,“确实是大家都来找他了。他消失未确定死亡的时间里面,不知道C城里面有多少人在疯了一样地找他。”
孙渡看着谢傥,狐狸眼里面是一片平静。
“你愿意和我聊他吗?”谢傥揽着孙渡的腰问,他没什么表情,看着孙渡却是格外认真的模样,“如果你不感觉冒犯的话。”
孙渡耸耸肩,“当然不介意,”他对谢傥笑笑,“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聊起过他?”
谢傥点点头,做出与以往一样耐心倾听的样子。
孙渡的眼睛悠远了一瞬,似乎是在回想什么。
他沉吟一会,又回过神来望着谢傥。
“其实杜少宇这个人,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曾经想做一个好人。”孙渡说,“但是在做一个窝囊的人,还是一只狂吠的狗,这两个选择下,他还是做了一条狗。”
“所以他痛苦,他遗憾,他挣扎,”孙渡说着,语气淡漠,“他把他最后的纯真时代寄托在我的身上,他既想看我活得像他一样,又希望我能活得和他不一样。”
“谢傥,”孙渡抬眼直视着谢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杜少宇对我,不过是一分的喜爱,三分的自我暗示,三分的自我臆想,和三分的自我怜爱罢了。”
谢傥凝视着他,忽然开口问,“我有时难免会想,如果当初,你和杜少宇没有分开会怎么样?”
孙渡看着谢傥笑了出来,“你怎么也问这种假设的,根本不成立的问题?”
谢傥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孙渡。
孙渡笑过了,正色回答道,“谢傥,这都是命。”他说,“命运是什么?无数个因果轮回导致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假设我没和他分开,”孙渡说,“那过不了两年,杜少宇就会踹了我,换新的情人。”
“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情人。”孙渡淡淡地说,“我记得我快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的,本来是有意想让我走的,结果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情,还是作罢了——当然那个男的在杜少宇走了之后,没过几个月就死在KTV里面了。”
谢傥轻轻握住孙渡的手。
孙渡感受到手间的温度,又笑了笑,“所幸,他在最后终于做了一回人。”
孙渡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信封。
“第一年相处结束的时候,可能也可以说成是周年纪念?”孙渡不在意地笑笑,“他那天出去打野食,我当时还年轻,把我气得不行。最后他凌晨回来被我锁在门外,在楼下给我念的这一首诗。”
谢傥凝视着孙渡,尽管孙渡百般否认,可是他眼里还是涌出一种温柔的情绪。
这种情绪是暖色的,也许是橙黄色,也许是浅金色。
谢傥知道他需要对这段感情保持距离,因为它毕竟是孙渡的过去。
但是他还是体会到一点点难过的情绪。
为孙渡受苦,也为他自己出现得太晚。
孙渡端详着谢傥,他心里自然是清楚谢傥一毫的情绪变化。
孙渡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自己的裤子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顺便按下点火键。
打火机里燃起一簇稳稳的小火苗。
以往他抽烟才用的。
“走吧,”孙渡站起来对谢傥说,“去外面把信还给杜少宇吧。”
“我和他,早就结束了。”孙渡拉着谢傥的手,要他站起来和他一起走。
谢傥顿了一下,而后顺着孙渡的力道起身。
孙渡挽着他,两人相携朝大宅门口走去。
外面的风有点大,孙渡把信封点燃的时候,信封与信纸的灰烬不分彼此,在风里飘了一会,又洋洋洒洒地落回地上,方便等会菲佣打扫。
按照传统,大年初三的时候,孙渡还是给赵全打了一通电话。
虽说他和他妈吴莫情没有登记结婚,但是他还是在族谱上,给吴莫情上了自己的配偶那一框。
赵全接道孙渡的电话时,还有些惊讶。
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
一阵寒暄过后,就是一会儿有些尴尬的沉默。
过了很久,赵全才说,“孙渡,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他说完,又想起来现在孙渡和谢傥过得好好的,而如今谢傥得势了,窜得隐隐有C城龙头的架势。
赵全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而孙渡却是笑着说好。
而后两人又互相问候了一下,便挂断了电话。
孙渡其实已经不怎么关心二审了,结果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周助理按部就班地盯着就好。
杜少宇的死,对他而言,是意外,又在预料之中。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死了。
这倒是给他省了很多麻烦。
要知道,本来孙渡想的是让杜少宇进去一会,在这期间他就可以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除掉他无懈可击的保护,蚕食掉杜少宇的商业集团,然后慢慢与他周旋,再让他死。
该付出代价的人,都已经付出代价了。
孙渡和谢傥正在去往威尼斯的飞机上。
他们计划在威尼斯渡假一周。
现在是威尼斯的淡季,也是找个地方给孙渡养养伤。
飞机上的夜晚很静,孙渡睡在谢傥怀里,一呼一吸着,睡得正香。
谢傥把他的暖手宝放在他的枕头边,以免他醒来后迷迷糊糊地找不到,而撅嘴不高兴。
第119章 尾声
一百一十六.
孙渡和谢傥在威尼斯的大运河,等待着夕阳。
虽说在里亚托桥边上的建筑楼顶看夕阳,鸟瞰整个威尼斯小镇,观景才是最好。
但是谢傥还是订了一艘船,他订的是贡多拉,那种外面包裹着一层铁皮,两头尖翘的小船,它流淌在大运河里,就像一片微卷的竹叶,纤细又狭长。
船夫站在其中一头划桨。
现在孙渡和谢傥面对而坐。
船不见得大,不过谢傥订的倒是挺舒服的那一款。
这贡多拉应该是改良过的,它外面看着与一般的没有什么差别,里面却是别有天地。
孙渡把脚斜置,还能放平。
大运河的两边建筑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了,哥特式,罗马式,文艺复兴式等等,都挤在运河两边,相互紧挨着。明明是些靠近起来就颜色风格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建筑,在缓缓的大运河之下,却像是被水柔和了一切争端与戾气,安安静静地在两边共同矗立着。
孙渡手上还捧着一杯热可可,他有点胃寒,谢傥就给他买了一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