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小田,你去替阿斌领、领一套警服。”钟俊飞哽咽了一下,“火化的时候,让他穿着警服好好的走。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送阿斌走的那天有小雨,清晨五点多,阿斌就被从冷藏室里送到了殡仪馆。车子开进去的时候,阿志在坐在车里偷偷看着。
“听说没敢对他妈妈说实情。一会儿七点多的追悼会只有扫黑大队的一些人,还有几个领导。追悼会结束后直接火化送到墓地安葬。”李泊霄对薛大志说,“你想去看看吗?”
薛大志扔了烟,又摸出一包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过去,看看就好。”
李泊霄也没有反对,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做想不开的事。”
薛大志没好气:“我能做什么想不开的事。”
李泊霄笑了笑,下车离开,战军早开了另外一辆车在后面等着,待李泊霄进去后,便将车开走了。阎秘书坐在车内,打开了电脑,正在研究股市情况。
“逐步退出吧。”李泊霄道。
“老板?”
“我们在珠三角的带黑的生意,都直接让下面人认缴股份,全部分下去。我们自己手里一点不要留,尽快洗白。”李泊霄道,“和谢国真这边,在国外也斗得差不多,慢慢退出,外汇不要换,直接放在香港银行。我有预感,大风暴要来了。”
“要通知谢少云那边吗?”
“不用。”李泊霄道,“他如果够敏锐,现在已经开始有动作了。况且,我为什么要通知他?让他抢在我前面完成洗白?这么仓促,总得有人垫脚。”他笑了笑,“阎秘书你搞清楚,我是个生意人。利益最大化才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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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斌觉得自己这两年似乎参加了太多的葬礼。
强叔的,强姨的,现在还有阿斌。
追悼室都是警察,他不敢进去,偷偷在把阿斌从冷冻室送过去的路上,看了一眼阿斌的水晶棺材。
他穿了一身警服。面容平静。
是个英俊的小伙儿。
他偷偷跟着在追悼室外鞠躬,又偷偷的跟着去了火化室。过了好久,钟俊飞身着警服双手捧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出来。
然后一群人直接将阿斌送到了山上墓地。
墓碑上只有一行字——
“他是一个警察。陈志斌。”
钟俊飞将阿斌放入了墓碑下那个大理石所作的坑穴中,接着有工作人员用一整块花岗岩将阿斌封存。从此他便长眠于此。
人们在墓前扔下自己手中的白菊花,菊花在雨水中轻轻绽放出光洁,犹如阿斌的灵魂。
雨还在下着,像是为英雄落下惋惜的泪水。
等人们都走光后,阿志才默默上山。
他浑身早在小雨中淋湿,包括兜儿里的红金龙。他双手插在兜儿里,看看阿斌,又回头去看墓碑面向的青山绿水。
“这里风景不错。”阿志说,“坐南朝北,挺好的阴宅。要买这里估计也得不少钱。当警察就是不一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你可以休息了,真正的休息了。你、你喜欢那个帝豪的青青,让CICI找我,问你去了哪里。我说你回老家了。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退休了。你满意吗?”
“我……”阿志哭了出来,他哭的声音很小,只哭了一声,“我对不起你,阿斌。”
然后他把手里买的一大捧菊花都胡乱扔在了阿斌墓前。
等他转身走出这片陵园,就看见钟俊飞在等着他。
雨下的有点大了。
阿志问他:“钟Sir,你打算拉我坐监吗?”
“聊聊吧。”钟俊飞对他说。
阿志想了想:“好。”
两个人并排在雨里往山下走,钟俊飞说:“我跟阿斌每每个季度都要见一次面,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志哥这样、志哥那样。我喷过他,打过他脑瓜崩,他还是改不了口。说你是个好人,说你有底线。”
阿志低着头,感觉自己脸已经发烫:“他错了。我才不是好人。他知道,我现在也不怕你知道,我当年从竹南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是失手杀人。到现在还不敢回去。你想拷我就拷吧。”
“阿志。”钟俊飞停下脚步,看着他。“阿斌跟我说过,他想把你发展成线人。”
薛大志立即拒绝:“这不可能。”
“为什么。”
“强叔救过我的命。我在关公面前发过誓,这辈子要的对少爷忠心不二。”
钟俊飞也不气馁,问他:“如果有机会,让你做回一个好人呢?”
“这怎么可能?钟Sir你不要讲笑。”薛大志嘴里这么说着,但是心里却轻微一动。
钟俊飞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档案袋,里面是一张机票:“你跟我回一趟竹南。”
“你哪里来的我身份证号码?”薛大志说,“我这个名字是假的,原来的身份还在被通缉。我已经好多年没做过飞机了。”
钟俊飞笑笑:“你跟阿斌说过啊。阿斌知道。”
薛大志拿过那个档案袋,里面的机票上用中英文标注着他的真名。
薛夜城。
因为他在凌晨出生,教语文的文艺青年父亲,看到了那夜雾中的竹南。
所以他叫夜城。
“不会被抓吧。”薛大志说。
“你去坐一趟飞机就知道了。”钟俊飞道,“明早九点我在白云机场等你。”
阿志晚上拿着机票看了很久,半天都睡不着,也许是近乡情怯,他翻来覆去的感觉到焦虑。刚逃出来的时候,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怕被人知道自己在哪里。后来更不敢打电话,怕面对父母的责骂。慢慢的……拿起电话来想要给家里报个平安的时候,都会犹豫的挂断。
最后,他就当自己是个孤儿。
再也不想回乡的事情。
也许薛夜城还有故乡,但是他薛大志早回不去了。
阿志早晨很早就起身洗漱干净,穿上了一个素静的灰色短袖,一条牛仔裤,把几件简单的衣服扔在旅行包里,开车去了机场。
他过了安检后在登机口前等了一会儿,钟俊飞才来。
两个人上了飞机坐下,钟俊飞看看他:“昨晚没睡好。”
“睡不着。”阿志说,忽然笑起来,“要是让帮里人看到我跟你坐一个飞机,估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黑社会就是这样,聚众、排外。只要是不被帮规接受的就是错的,你做了就是你的不对。一个大染缸,任何人进去了很快就会被同化,思维步调都会变得一致。”钟俊飞借机教育道。“在所有人都认为阿斌该死的时候,你能有不同的想法已经很好了,真的。不用太自责。”
阿志苦笑:“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就当是夸你吧。”
飞机一个多小时后降落在临近竹南的一个地级市,钟俊飞早就安排当地警方给弄了辆捷达,两个人开车走省道前往竹南。
下午饭点前后,两个人终于抵达竹南镇平区。
“先吃个饭吧。”钟俊飞跟阿志说,“就前面那个大食堂。对,正对警局的那家,吃完饭我们把车子扔局子里。这边有车的不多,太扎眼。”
两个人进了大食堂,点了几个菜。
菜刚上来,还有点烫,冒着热气的时候,就真正到了饭点。
从警局里陆陆续续走出些人过来,开始点菜,有些人打了包回家。
“这是镇平警局饭堂?”阿志问。
钟俊飞点点头:“听他们说是外包给警局了,地方太小,局子里面没地方做饭。”
两个人正说着,就有一个穿着制服的老警察走进了大食堂,拿着饭票去打菜:“严师父,麻烦老三样,给我打好我带回去吃。”
“我说梁局长,这几个菜也太寒蝉,你媳妇儿天天吃没意见吗?换个花样吧?你看我这个炖筒骨不错的。”
阿志的筷子“啪嗒”一声就掉在了桌上。
他一手拿着碗,一手维持着拿筷子的姿势,僵硬的看着不远处在打饭的老警长,然后手慢慢开始发抖。
“他没死。”他小声说。
“是啊。”钟俊飞道。
“我为什么这么傻?我怎么不回竹南看看?”阿志又说。
“你被吓破胆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以为自己杀了人。吓得夺路而逃,再不敢回顾这段经历。”
是啊。
他们几个人不知道谁先出手,用刀子捅人的时候,他吓坏了,他看到那个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喊了一句:“杀人了,我们杀人了!”
于是大家都开始逃跑。
天知道,他那会儿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跑,一直跑,一直跑到了广东才停下来。
可是他的心,还在逃,不敢回头,不敢求证,生怕那个人生最大的错误,再次的呈现在自己眼前。
他一辈子最后悔的,最大的错误……竟然是个笑话。
阿志放下碗,冲到外面,撑着墙一直呕吐。
呕到苦胆水都呕出来。
钟俊飞递给他一块纸巾,他擦了擦嘴,有些艰难的问:“你一定调查过我父母了,他们人在哪里?都还好吗?”
“你爸爸在你走后几年就病逝,你母亲已经重新组建家庭,离开了竹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