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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言喻的忧伤 (星炀)



   他的呼吸扑簌簌地混着水汽喷在少荆河脖子上,又顺着他的脖子往衣领里钻,像清晨的薄雾,透着酒气和凉意,自动自觉地侵入了少荆河的衣服,铺洒在皮肤上,害得少荆河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梁教授?”少荆河僵得浑身皮肉紧绷,手指全都蜷成一团紧紧贴在身体两侧,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活动。可是唇舌这时候都失去了往日的活泛,僵直得仿佛一只被冻僵在寒冬腊月晨雾里的八哥。

   别说和同性,就是异性少荆河也没这么亲密地抱在一起过。他长于用口舌与人打交道,却鲜有肢体接触的习惯,偶尔跟同学勾肩搭背,已经是“肌肤相亲”的极限。

   他是那种本来高考分数完全可以上北方更好的大学,但一听说那学校里冬天只能去公共澡堂,而澡堂的隔间还没门之后,就可以立刻更改志愿的人。

   他从四岁开始就一个人睡,因为他爸说男孩子不能娇惯。所以早早习惯了独处,从不乐意到乐意。

  那种周遭空荡荡不会被另一个人的皮肤碰触到的清爽感,没有其他人类体温打扰的安稳,都是他内心平静安定的基础。

   以至于到了后来,太亲昵的肢体碰触都会引起他的抗拒和烦躁。无论男女。所以桑筠筠也顶多只敢勾着他的手臂,再亲近一点就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有时甚至只是下意识的。

   要是早知道梁袈言会这么“热情”,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那个年轻人下车。

   “梁教授……”少荆河咬着牙忍耐。他抗拒一切来自他人的体味,更别说酒气了。梁袈言身上的酒气是不重,但那是相对于普通范围.现在连他的呼吸都近在就快凑到了他鼻尖底下,他只能难受地把头别到另一边。

   两只手蠢蠢欲动,又仅在梁袈言身侧紧握成拳,迟迟没有出手把他推开,因为--

   梁袈言在哭。

   梁袈言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后颈侧,泪如溪流,滚滚成涓。

  他早已失去理智,浑噩不堪,又是如此的悲心难画,像抱着世间最后一块浮木,全身的力气和苦楚都放在了其上,竟至于让少荆河都不忍心就这么把他推开。

   泪珠顺着颈背淌进少荆河的衣襟,很快就濡湿了半扇。这让他越发的难受。难受到手都已经抓上了梁袈言的衣服,就差那使力一推……

   “小海……”

   哭了半晌,梁袈言忽然出了声。

  这是今天少荆河见到他以来除了哭声以外第一次发出其他声音,嗓音干涩喑哑,带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嘶鸣,显然是用嗓过度和缺水造成的。虽然还不能确定说的是什么,但已足以使少荆河的双手顿在了原地。

   “梁教授?你能不能先--”

   “!@#¥!@#--”梁袈言又冒出了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语言,但听得出出这是法语。

  少荆河从小跟着他妈满世界地游逛,又在A大外语系泡了四年多,对于各语种的一些基本认识还是有的。很快,他在梁袈言接下来喋喋不休,但囫囵成团的话里,依稀分辨出了法语、西语和德语单词,还有一种被说得最多但是他最陌生的语言,应该就是东古语了。

  如果这就叹为观止,那还为时尚早。因为事实证明,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接下来他滔滔不绝地展示出了一个人对于各国语言的极限能力,种类之多,少荆河已经数不过来。

  然后,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也就是说,不光梁袈言是个语言天才,而且他要诉说的那个对象,至少也得是同样能说会懂这些语言的人才行。

  所以这本该是发生在俩天才之间的对话!

  少荆河多少也算是个学霸,听着一个醉鬼的醉话,炫技式地多语种展示,那些像从受了损的琴弦上发出的粗粝但又低柔温存的话语,如诗一般萦绕在他的耳畔。他渐渐入了迷,以至于忘了过度亲密的肌肤碰触带来的不适应,忘了计较被用力搂抱下挤压的胸口造成的呼吸不畅,忘了酒气泪水和一切平时绝难容忍的侵扰,竟听出了肃然起敬来。

  听得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心襟……荡漾……

  即便梁袈言明明是在哭诉,在他耳里听来也仿佛是在对他低诉情话。

  直到他听到了英语和葡语,才大致明白梁袈言是在说些什么。

  梁袈言真不是为了炫技,他只是用一种唠唠叨叨的架势,以多达无法计数的语言诉念着各种原文诗句,其实是有主题的。

  用中文表述起来即类似于:A某说,blablabla(法语),而B某说,blablabla(意语),C某也说,blablabla(德语)……

  就好像那个他要对话的对象是个极其执拗的人,亦或是心意已决,所以为了打动他,梁教授不惜动用上生平所学,一举调动起数十位才高八斗的先贤,还必须声泪俱下,才能来为自己的主张备书。

  他用葡语说道:“‘星光相伴,我们孑然而行’。”

  少荆河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葡萄牙著名诗人费尔南多·雷萨尔的名作《我们孑然而行》中的一句。

  此诗写的是诗人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和最好的朋友在荒野中迷路的情景。其实他说的是少年时与同性好友萌发了朦胧而深切的感情,使他们如同迷失在荒野。天地一片蒙昧,无月无光,不辨方向。他们只能以远天上丁零的星光作为唯一的指引,彼此为伴,相携相扶,孤独而彷徨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他英语念的是歌剧《草木知春》中的一句唱词:“‘你曾对我憧憬未来,预言凯歌的绚烂,可转眼间,又率先将它弃之如敝履’。”

  梁袈言的语气温柔,在酒醉中吐字又独有一种软绵绵的韵味。那么多种语言被他悲痛欲绝地念出来,无论所用的诗句缠绵还是铿锵,竟然没有一句带着怨怼的肃杀之意。他就像个特别有耐心的情人,只在温言细语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少荆河不知道这些话他有没有对那个人说过--看样子多半是没有--但少荆河自己是已经被他那些如歌的诗句,和那一声声的“小海”,叫得心潮澎湃,怦然心动。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且不说男女--单是有这么个人,根本也没在跟他交流,让他只像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听着,就能渐渐让他燥热,让他心跳加速,让他心猿意马,让他心理和生理起了双重反应。

  梁袈言的泪水流淌在他的背上,体温热烫地熨贴着他的皮肤,在昏暗的后车厢里,他们抱在一起,仿佛一个整体。

  “在哪个门下?”司机的问话忽然打破了后车厢的静谧。

  少荆河蓦地被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抱住了梁袈言,而梁袈言早已没了声音,头歪在他的肩膀上,看样子是昏昏沉沉地又醉了过去。

  现已接近目的地。“呃,正门、正门吧。”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几分慌乱,急忙松开了自己的手。随口答了一句,就忙着把梁袈言重新在座位上摆好。

  虽然刚才后面动静挺大,但梁袈言开始醒来说醉话的时候就让司机心里一惊,生怕他要惹事,车开得就越发的急,恨不得能飞起来,所以他根本也没多的心思注意他们俩在干嘛。

  车开到了B大正门。

  少荆河也没急着下车,先向门卫打听梁袈言是不是住在校内教职工宿舍。

  幸好门卫认识梁袈言,也先问了怎么回事,听说是喝醉了,都很诧异。但现在又不是能光诧异的时候,于是站在门外沿着大街向前指:“梁老师这些青年教师住在南门的教工宿舍。虽然不在校内,但也挂着教工宿舍的牌子,你们一过去就能看到了。”

  车子便继续向前开,沿着学校外墙绕了个大圈,一直绕到了南门。果然,就在南大门的马路对面,有栋还挺新的公寓楼,门口还挂着牌子:“B大青年教师公寓”。

  司机帮着把梁袈言扶上了少荆河的背,少荆河又背着梁袈言,进了公寓的大门。

  “哟,这是梁教授?”他们一进来,大堂的保安就过来了,凑近一看,同样发出惊呼。

  “对。他喝醉了,您知道他住几号房么?”

  少荆河只想问个房号,没想到保安是个热心肠,一听二话不说立刻主动给他带路:“来,我跟你一块儿上去,你背着人连电梯都不好按。”

  进了电梯保安还一个劲地看着鼻息已沉的梁袈言感慨:“真看不出来,梁教授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人,还会喝酒,还能喝醉喽。”

  少荆河笑笑,没说话。他还没保安跟梁袈言熟,根本没资格发表评论。而且重点在于他有个地方现在正尴尬着,全靠背着人弓着身走路才遮掩过去,只希望能赶紧到梁袈言家,而这位保安不要太热情周到才好。

  “你是……”保安又打量他,“他朋友?”

  梁袈言还不到三十岁,他们两人实际上也就差了几岁,少荆河又是个老成持重的气质,只是从打扮上,一个是老师一个像学生,现在又是假期,是以保安一时不能下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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