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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明 (阿伏)


  女朋友回来了,渠星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在微信上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临了才说了一句“写得不错”。
  自从孙景晤离开,再没人在写字这件事上指点许衍,他只得一个人摸索着一点点找光。渠星的评价就好像将现在和旧日时光连在了一起,他仍是未长大的孩子,只管去写,身后有人为他守着创作者看不见的底。
  他很开心,把那条语音转成了文字,偷偷截图保存在了相册。
  许衍的相册多数都是截图,看见的字、碎片的理论、繁杂的工作沟通,还有更多医院检查的单据——这是为了监督谈羽定时去检查。
  几乎可以肯定,谈羽视力受损的主要原因是长期头疼和过度劳累。但也奇怪,自从眼睛看不清后,头疼拜访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最烦吃药,干脆把治头疼的药停了,头疼居然再也没犯过。
  这期间,谈羽放下了之前负责的乐和的工作,再回去也没沾手日常的事务,他夸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气得惠邡提起裙子就要揍人。
  可以这么说,许衍胡乱混过来的这五六年里,近几个月是最难得的圆满好时光。他最后在所有的邀约中挑了个巡回展,时间跨度长,能叫他边往前走边回顾过去,更不要说合作的人仍是燕睿。
  一点都没察觉,冬天就完全褪去了。天气热得太快,他不想端大师范儿,想穿短袖。他不停地提,燕睿不停地驳,这点小插曲便成了早夏工作前的短暂乐趣。
  巡回展的第一站在广州,广州站来的名人最多,许衍排在了后头。
  原本的计划是让他延续走“明”字路线,狂放、霸气,一个字就能牵住所有人的眼睛。“明”可遇不可求,他只说自己目前没有灵感创造这样一幅作品,真正的原因却没说出口。
  他现在的名气正往上走,背后还时时刻刻贴着渠星,来看他的人心里都有各自的基准线。不要说写得不好,只要写得不那么完美,在众人眼里,许衍就是一个沽名钓誉者。
  种种原因之下,广州站许衍只出了一幅字,最终选的还是孙景晤当年的那首词。
  心境虽然变了,真动笔写,许衍不算游刃有余。落笔的前几字还好,勉强够得上胸有成竹,越往后写,他越不知该如何摆布笔画,心情焦躁,成了一幅前润后枯的字。
  燕睿拿到却说好,像许衍这样的习字者她见的太多,哪一个不是少年时就攀上了天才的名号,短暂的水花之后再沉默数年。有些人出头了,有些人就在许多年的练习里把自己消耗得一干二净。
  她不会写,却能欣赏。
  许衍的字论功底当然比不上浸淫此道几十年的前辈,可要在他这个年纪比,他的笔力不知深厚了多少。即使如此,如果只是朴实地写一二个字,那大家都没什么出彩的,只能说是写出了还不错的字。
  若是放到将要展出这个前提下,那情况又有不同。虚浮、卖弄、夸张、徒有其表,这些都是展出的字里常见的问题,但许衍不同,他若是受了影响,便把一切交给多年练习的惯性。
  毛笔载着他的情绪,成的字不论外表,内在都是情绪与技法全都饱满的诚意之作。
  捱过了广州站的审判,许衍请了个假,打算回三密休息几天。
  他也不过外出两三月,回去却觉得不适应。好像是住惯了酒店的样板房,再回到自己家,碰到哪儿都觉得温馨得不可思议,看见厨房抽屉里放的三五双筷子都能感慨半天。
  上次见马坤池时间紧,许衍只来得及跟他讲见到了渠星、有好消息,这几天才终于有时间促膝长谈。
  不比上次,这回马坤池提前得了信儿,和夫人在家准备了两三天的卤货,还专门去红砖路吊了二斤薄酒,就等着徒弟上门。
  许衍知道去了有的吃,格外有动力,不到十点就坐在了客厅,夸师娘气色好,说师弟个子高。过会儿和马坤池一碰杯,方才的大人模样全没了,眼睛红红,多少年的委屈就憋在喉头,却不能说。
  他抿了下唇,强行把泪咽回去,一口气喝完了杯中酒:“老师,我把照片和渠老的信都给你,你比我懂人情世故,我不要他身败名裂,只要一个道歉。我们一家三口到如今……虽说是命不好,可能不怪他吗?”
  马坤池比他还先流泪,大拇指指缝藏着数年习字的墨痕,在眼睛上蹭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又把酒满上,同许衍碰了一下。
  红砖路的酒从来是先尝烈再品甜,今天许衍却觉不出甜来:“我现在是真的什么都不求了,回头去孙老爷子那儿喊一嗓子,孙景晤的清白我还给他,什么都不欠他了……”
  从出事儿到现在,孙老爷子一直怨恨许得礼当年收了张富恩的钱,硬生生毁了孙景晤留在他那儿的所有字。孙家没有出事儿的字,他便认定是在许得礼那儿,连带着同许衍再不来往。
  许衍同这位祖父虽没多深的感情,但当年失恃失怙,许得礼又是那样的人,孙老爷子是亲手斩断了他的最后一丝亲情。
  他端起杯笑了一下:“我就去他门口喊,孙景晤的清白还是我们许家人找回来的,你……你……”
  说不下去了,许衍还是没忍住泪,捂着脸沉默了半天。再松开手,眼睛红通通的:“我现在什么都挺好的,说这些……就是还没习惯这么好,以后慢慢就不会了,不会了。”
  师徒俩对视着笑,却都是泪点比海平面还低的人,说会儿哭会儿,到最后没一个清醒。
  真是彻彻底底醉了,许衍以为自己干脆就在马坤池那儿睡了,第二天一睁眼,看见个姓谈的睡美人,还当自己是在做梦。
  谈羽这段时间眼睛好了很多,不再时好时坏,而是稳定在了能视物只是看不大清的状态。人也听话了,遵医嘱,饮食睡眠都注意许多,还沾上了早睡早起的“毛病”。
  这会儿许衍一醒,他立刻也从梦里挣扎起来,估计什么都没看见呢,先微笑着道了声“早”。
  许衍和闫学柯、吕陶颂都一起喝过酒,第二天醒来再蓬头垢面、生不如死好像也没什么,现在躺在谈羽旁边,一切都不同了。
  他几乎跑出一道残影冲进了淋浴间,用上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把自己重新打理成一个人,这才撑着门探头出来:“早,宝贝。”
  谈羽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半天,末了朝他勾勾手:“谈哥给你批假条,下次再喝醉了,不回家也成。”
  大概是昨晚做了什么搞笑的事,许衍明智地缩回头大喊:“今天约会,约会去吗?”
  “去呗,就是不能看电影。”
  “许大师是那么俗气的人吗?”
  常见的约会不过是看电影吃饭喝奶茶,许衍果然不同,领着谈羽到了路尽头的那间新寺。
  一过三密的地标雕像,沿着主路一路往西,离很远就能看见坐在路那头的寺。寺叫兴感,说是才建好没几年,可仔细回想,也够一个学步小童读完小学了。
  车放在停车场,最后七八百米得走过去。
  从远处看身姿曼妙的飞檐逐渐变得粗笨,外墙精美的画也逐渐略显粗糙,两人牵着手越走越近。将跨进门那一刻,谈羽拽了一下许衍,有些严肃,问他:“你来许什么?”
  许衍只停了一下,拉着他跨进了那道门。
  正是将要关门的时候,售香贩灯的小店老板都在打瞌睡,有些心急下班的已经半合上了门,许衍紧赶慢赶才买了两盏最大的莲花灯。
  他没去主殿,把莲花灯供在了两旁的长明灯边,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谈羽没说话,跟着弯了一下腰。
  临出门前,起了风。供着长明灯的架子上,万千灯盏跟着眨了一下眼,不受什么影响,依然既亮又明。
  情人间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心意相通,谈羽揣着许多糊涂坐回车上。
  三密的夏天向来来得艰难,风吹雨淋是必过的关卡,偶尔还会并上电闪雷鸣和冰雹雪花。兴感寺后的天被压成了黑色,像是有携了电的龙在后头不断穿行一样,闪着让人心慌的亮。
  许衍朝谈羽点了一下下巴,让他从储物箱取东西。
  储物箱里除了随车附带的各式小册,就只有一个熟悉的丝绒小盒。盒里的戒指和谈羽手上的一样,只是那圈漂亮石头换作了暗红色,同样漂亮。
  他想刻意保持冷酷,没做惊讶的表情,像是就该这样,平静地牵来许衍的手要给他戴上。
  “等会儿。”许衍却动了,一抬手压住了他的动作,“你知道,这戒指戴一只还是戴一对……是有区别的。对吗?”
  谈羽没抬头,也没搭腔,反手重握住了他,在和自己相同的位置,给他戴上了戒指。


第三十三章
  巡回展的最后一站在上海。
  从拿到时间表的那一刻,谈羽就默认这里将是庆祝活动的起点。
  他神神秘秘策划了好一段时间,许衍百般打听,愣是一点靠谱的消息都没探出来,他只得安安心心做自己手头的工作,强迫自己假装不知道。
  上次参展,许媛正到了高三的关键时候,许衍压根就没向舅舅家提起。反倒是许翰在报纸上看见消息,打来电话道了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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