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逸是完全没料到,他坐在商务舱里,还能遇见熟人。
他戴了茶色镜片和圆礼帽遮面,上了飞机伸直一双长腿开始打瞌睡。
身边那位旅客,起飞后才去了趟卫生间,就一脸美滋滋儿回来了,收拾细软要走。
“您到站了?” 裴逸还纳闷呢,空中又不停你哪去啊?
“头等舱的有人非要找我换位子。”那乘客耸肩,“碰见个逗逼的!”
“……” 裴逸微愣。
随即,从头等舱掀开门帘溜达过来的男人,让他当场怔在座位上了,半天没吭出话。
这位叫章绍池的男人,也穿一身规整的黑色正装,戴墨镜,不苟言笑,一声不响坐过来的时候特意谨慎地扫过四下,就差在脑门贴上三个数字:007。
裴逸脑袋里就是一团烧白了的钨丝,“嗡嗡”地嘶鸣,自己是被人跟踪了么这家伙怎么会赶上这趟航班、寸步不离地就跟在后面?
他是费了一番口舌,向连处、陈处拍了桌子才求得这次任务。那俩老家伙苦口婆心百般阻挠,并不愿让他出来,是打算让隔壁AB组顶上。是他据理力争,坚决继续跟这个案子,都已经搞成连环恐怖袭击案了,凶手就是明火执仗地挑衅正义的联盟,在挑战他。
当然,这背后让他牵肠挂肚的不止通缉犯冷枭,更是那位档案里“身故”的人,传说中的六处王牌特工厉寒江,他想要再见见那个人。
所以,这趟飞机上,有人不请自来了?
裴逸二指往章总西装兜里一插,没有?他往前一探直接摸进对方的内兜,夹出一张票根。
机票上面根本就不是“章绍池”这名字,怪不得他登机前眼花了没查出来。
“你?……”
“怎么?”
“你怎么上来的?”裴逸瞪着人。
“你以为就你有六本护照?” 男人从墨镜边缘漏出一道轻蔑的眼神,为自己蒙混过关竟然有点得意和窃喜。
章绍池都懒得跟裴逸争执,没必要解释他是如何搞到情报信息,或者就是猜到,昨夜电话匆匆道别的裴逸是要乘坐这趟航班,经停新德里再转往开罗,奔赴北非的行动……
经历过这许多事,该思考的、该想到的,早都想清楚了。
这位老板甚至瞒着爱人,多买了几份人寿保险、交通意外险和境外急救医疗服务。给自己买保险,受益人就写小裴。
章绍池望向窗外淡定自若,仿佛能望见千里之外浩瀚的沙丘,红海的波涛。
掀开毛毯,搭到两人身上,他在毯子下面给裴逸伸出一只手,握紧了:“天涯海角,老子舍命陪君子。”
他不可能还心安理得就坐在家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当作两人没有重归于好如胶似漆。做爷们儿是有血性的,假若小裴组长出外执行这个案子,出了意外、受伤、甚至发生更严重的事……他难道就安然悠闲地坐在家里等消息?
假若他是这样懦弱没种的男人,恐怕裴逸当初也瞧不上。两个男人之间情投意合,必然是互相欣赏并且拥有令对方折服的品格和强大心智。
裴逸把脸埋进毯子,在毯子下面握成十指紧扣:“陪君子就行,我才不要你舍命呢。”
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
这趟任务之旅,在新德里机场转机的时间里,完全出乎裴逸预料,形势急转直下。
“嗯,爸,好的,您放心吧。”
范高又给裴组长接通了一个外线,说有位慈祥的爹爹非要跟儿子讲几句话。裴逸立刻接电话了:“嗯,我又要出一趟差,没大事。我嘱咐琰琰了让他最近不忙就带您两位出去旅游,我出资赞助……您别多想了,出去散散心,好吗。”
电话经过几道转接,老裴先生的声音在频道里含混不清:“嗯,嗯,没事,快挂了,你快走吧!不用记挂我们,你一定、一定注意安全。”
家里人这是怎么了?所有人突然之间都婆婆妈妈恋恋不舍,就非要跟他唠叨几句废话?
机场大厅拥挤,四面通道都拥堵不堪。许多旅客坐在行李大包上,体态丰满的女子穿着沙丽移动脚步,挤占了大片视野……裴逸轻戳耳机:“葵花?在呢?”
组员出行,通常是要分乘两趟航班。
那对“假情侣”走的另一航线,裴逸就和范高同机而行。裴组长就是他小弟的保镖。小弟是文职,出门不放心啊,他走哪都带着范小花。
“组长,刚才飞机落地那一分钟,我偷接了另一个频道,挺奇怪的呀。” 范高压低声音,零七狗碎地汇报。
“什么频道?”裴逸从一名胖胖的妇女身后擦过去,被冲鼻子的咖喱味儿弄得特想打喷嚏。
“就昨天您给我的资料,陈处的大秘书的密码代码,能偷他们频道。”
范高紧张地操作,咽了口吐沫:“听他们说,好像,陈处马上要来新德里?已经在燕城赶飞机。”
搞什么?裴逸蹙眉觉着就不可能:“陈老师来新德里干什么?他都很少出境。”
处长级别出境,必有重要变故,或者,和重要人物面见会谈。
“好像因为您啊……组长,陈处在频道里跟总部特派员在争执,他们说要扣押您,不能让您离开新德里机场……就,就,就不能让您去任务地。”
范高小同志此时大约是躲在哪个充满浓郁炒饭香气的快餐部的后厨操作间,嘈杂的锅铲声响让通话断断续续,但裴逸提炼到了关键词。
“为什么?”
我怎么了?扣押我?我犯错误了要处分我么?!
他迅速启动,身躯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礼帽压住整张脸,脚下像飞起来,穿过几排候机座位,混入快餐区……
“总部特派的纵队过来,说要调查您,说您身份背景有问题。”范高也懵了,兹事体大啊,谁料到有这一天,神兵天降是来抓咱们清清白白的组长大人。
为什么,我怎么了?
裴逸一头撞进机场清洁工杂物间,几乎是吼着质问……
身后突然有人擒住他的胳膊肘。
裴逸“啪”得就甩脱钳制,转身凶狠地直袭咽喉。三根手指捏住对方喉骨,带着盛怒!
“是我。”身后人被捏得哑嗓,一动不动,注视他。
是章绍池。
章总几乎寸步不离就在他后面,在人丛中隐蔽,竟然没有跟丢。
裴逸怔忡着放下手,顺手帮某人揉了两下脖子,都掐出红指印了。
章总反而挺镇定冷静,即便泰山崩于前都能波澜不惊,谁追你啊,能有多大事?
裴逸被男人那样的视线罩住,沸腾的脑浆冷却下来。沙漠的热风在耳畔呢喃,血色浓重,眼前一片白色迷雾,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影挥之不去。
“我、我听明白了。但是,这不可能啊,我更不明白了。”范高也很错乱,“陈处就跟那帮人在吵架,说,血样结果肯定是你们弄错啦,怎么查到我们裴组长……”
裴逸脸上纹丝不动,眼底的细纹却在那个瞬间凝固。墙上的时钟,在属于他的空间里,一定是静止了,让他坠入失重的深渊。而深渊里突然跃出一双大手,悍然就要拖他下去。
猛然的,另一双大手把他从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又拖了回来。他的脸冲破一层滚烫的雾水,一步重回人间。裴逸面孔发怔,耳朵里就是一串嗡嗡的电流声,很不真实……
章绍池一掌按着他呢,温热宽厚的手就按在他肩膀上:有多大个事,告诉我。
“他们现在要扣押我?”裴逸问关键的,“来了多少人?”
“好,我明白了。”
“葵花,你回去吧。不用管我,别闹事就乖乖跟他们回去,先停职放个假。”裴逸轻声嘱咐。
……
陈焕在加密频道里质问总部特派员:“胡闹!谁准许你们偷查裴组长的生物样本?说好的查江瀚,你查我们的人干什么?”
总部特派调查员也恼火地反问:“是你们胡闹,隐瞒如此重要的事实拖延不说,导致囚犯逃走的就是你们MCIA6!北非A组裴组长到底跟江瀚什么关系你们一直知情不报?”
而裴之迅先生捂住脸非常难过,在电话里喃喃地拒绝对方要求:“我不能,我不能骗儿子回来。我相信江,我也认识他三十年了你们现在说他叛变?我绝不相信。”
……
人在经历关乎至亲至爱或者人生意义的重大变故,头脑思维的反应是会滞后的,远远落后于肉体和神经下意识的颤栗。裴逸那时候脑子转得很慢,感到迟钝、迷茫,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这似乎是同时关乎他至亲至爱、以及人生意义的事?
他本能就是要逃避,不会轻易接受,千方百计想要弄清楚实情。
章绍池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听不到范高单敲组长大人的密谈,短短几句话就让裴逸全然变色,堕入深渊!
但章总的反应可不迟钝:“他们要带你回去?出了误会吧,回去跟上司解释清楚吗?”
有什么不能解释的?这些事业单位的领导,一贯就爱打官腔,怕出错,还特别擅长找下属的麻烦,在大后方坐着闲喝茶看报纸还忒么整天挑一线行动队员的毛病,对吧?出了问题就开始找背锅侠,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