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逸面向一侧, 一动不动地倒卧。
章绍池不敢动对方的头, 很心疼,脑子里“嗡”得一声。
他的思维已经塞满了最坏最糟糕的想法,从中随机抽取一条,比如“你要是残废了我买楼养你这小骚猫一辈子”或者“你要是变成植物人了老子就变成你的空气和水,每天对着你进行光合作用唤醒你,绝对不会就不要你了”……
“宝贝。”
他轻声的, 声音迅速就被噪杂淹没,对方也不可能听到。
那名母亲大哭着扑过来,把额头磕破点儿皮的男孩抱在怀里,支吾哽咽了几声“感谢上帝谢谢你”,就被拖去急救车了。
地上俯卧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修长的四肢缓缓蜷起,再伸开,只是左半边刚才撞向货车车厢的部位,显得僵硬,动弹不得。
裴逸低垂着头,咬牙自己坐了起来,吐出一些带血丝的口水。
那是牙缝和舌头上磕出的一点血。裴逸对身旁的男人微微一笑:“没事啊。”
裴组长然后以右手扳住左肩那地方,用力往里一收,“喀嚓”得,把脱臼的肩关节掰回来了。
章绍池一把抓住裴逸的脚踝,于心不忍。“你别动。”裴逸推开他,“你等我,等我抓住那个,混蛋……”
从来都是他下手拆别人的骨头,谁他娘的有能耐拆了他?这口气不服呢。
裴逸摇晃着从地上起身,额头和嘴角挂下来的血线让这张俊脸的表情也挺瘆人,情绪瞬息万变。从鬼门关一步迈回人间,一猫有九命,轻易死不了的。
钟泽跑过来,枪还在手,目光追随组长大人的身影:“对不起啊,我……”
如果他能当时一枪让嫌犯坠车,或者,干脆一枪崩了那混蛋。
裴逸摆摆手,让钟泽不必自责。鼻血也扑簌地流下来了,被他用手指抹去。
他像漫无目的徘徊在石灰色建筑物之间的一片孤魂,一个黑暗的幽灵,追逐着另一群属于黑暗的幽灵。前方指引他方向的那盏明灯,依然温暖、明亮,让他没有放弃。
外人不会明白,他被巨大的惯性抛向金属车厢时,剧痛和血光铺天盖地冲向他,潜意识里想到的,就是最亲爱的可爱的小伊利亚。
小伊利亚现在应当住在总部安排的福利院里吧?怀里抢下的这个男孩,看起来就和小伊利亚一般大,这次应当不会再出错失手吧?……他也总怕人生会留遗憾,总是留不住他珍视的美好的东西。
周围忙着救人,一个疏忽,章绍池回头发现,两分钟前撞击裴逸的那辆货车,就这工夫突然再次启动,突破路口和警方障碍物,留下一股尾气直接开走了!
“那辆货车有问题!……凶手一伙的!”章总大吼着示警,他娘的一条腿针扎似的痛,跑不起来。
货车在城区呼啸而过,试图逃出警方视线,却又更像在疯狂地追击。
而且,很快就撵上前方逃窜的摩托。
所有人都以为,刺客将要骑着摩托侥幸跳脱了,就要混入码头密集的人群,易容易帜改头换面,乘坐渡轮离开。
大货车加速,凶狠地撞上那辆机车的后座,瞬间碾轧。棕毛儿年轻人只来得及回头,与驾驶舱内冰冷的视线对接,随后就没有机会再作出任何表情,再发出一丝声音。当然,也没有机会再为警方留下遗言,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警车鸣笛,车辆飞驰现场,红灯闪烁。周围迅速支起黄色的警戒线。这一战几乎出动全城警力,所有人全副武装一级戒备。
地上残存的肢体,血肉模糊,昭示着杀手最终的惨痛结局。制造这样大的混乱且伤及无辜平民,也算罪有应得。
裴逸远远盯着那块现场,一步一步走过去,喉咙突然发出哽咽,又吐出一粒深色血块。让他感到深刻痛苦的,却不是肉体上的累累伤痕。
那是他们这样人在一次次任务的现场,精神上遗留的创伤痕迹。太残酷了,尤其他知道的可能已经太多,下一个被灭口的,不会就是自己吧?
他拿视线一扫,就辨认出这长长一串毫无减速的碾轧痕迹下,哪里是头颅,哪里是上半身肢体,哪里是胯骨,哪里是腿……
他放弃过去辨认那张残破不堪的脸,直奔尸体中段,要解开内心的谜团。
他低头,因为伤痛而一手撑地,迅速摸索那毫无生气的残体,裤子下面,臀部肌肉的某一位置,从那里面抠出他想找的东西。
沾血的手指剧烈颤抖,裴逸把找到的东西藏进裤兜,只匆匆看过一眼就确认属于他们MCIA6的芯片编码。他需要把这个东西悄悄带回“家”,无论这个死去的年轻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为什么。
后面不远处,钟泽拦住追过来气喘吁吁的聂妍,手臂挡住姑娘视线:“你别看,被货车碾了。”
“怎么会这样啊?”聂妍拉下钟泽的手,难以置信,“竟然被……就这么变成尸块了?”
“警方还在继续追击那辆货车,但我不太乐观。”钟泽说,“明显就是灭口了。”
裴逸转身往回走,路过又一小摊血肉痕迹,金属质地的弯钩在阳光下特别耀目,吸引住他的视线,让他只瞥了一眼就喉咙突然哽住。
平生头一次的,频道里传出组长大人呕吐的声音。
“没事,脑震荡了,肯定是,磕到我的头了。”裴逸一掌撑在钟泽胸前,需要搀扶,一边还在纠结“我长这么帅没磕毁容吧我的脸还完整吧”,一边“哇”得就吐了好几大口。
柏油路的地面距离他的眼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抱着钟泽的大腿就出溜下去了……
“组长?……您撑住,您怎么了?”
……
英勇的裴组长在随后几天,在那波利当地最好的私立医院豪华病房中度过。
当然,他一个连护照签证都是造假的来路不明的外籍人士,能住进最豪的病房,请到名医诊治,全倚仗那位出手阔气又不差钱的前任男友。
章总就住这间的隔壁,杵一根拐杖,养一养被摩托砸肿了的腿。
裴组长被推进治疗室时,突然伸出二指卡住门框不让走,放狠话说“老子好着呢不用治疗,我要去开会,我的人都在哪呢”!
回光返照似的,倔强地嚷嚷了好几句,又吐个稀里哗啦,呕吐物中有血,再次昏迷过去……
人事不省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五六天。头两天那吐血丝的样子,尽管只是一点点血丝儿,把章总都急疯了吓坏了。到处联络美国医生、德国医生,还骂本地医生是一群笨蛋不会治。
裴组长的几位属下,他们特情六处自己人反而看得开,都看惯了。经受撞击和精神创伤过后,人体潜意识里可能会刻意地延长昏迷时间,一直睡下去,不愿醒过来。
这不算精神上的自我逃避,或者应当说是,肉体和心情上所需要的自我修复和恢复过程。他们毕竟是人,血肉之躯,不是用钢铁打造的战斗机器。
裴总养伤,章总包场。
每晚夜深人静时,花钱买单的这位大爷,当仁不让地前来探视,并且滞留不走,还经常坐在伤号的床边,久久地凝视——俗称“发痴呆”。
章绍池有时低头发几条短信,架着一条伤腿坐沙发上看一份报纸,喝一壶香茶,再抬起头来,看他的小裴几眼。
挺讽刺的,在过去五年中,头一次有机会安安静静守着他喜欢的宝贝,毫无掩饰地贪婪地多看几眼,竟然是这个人横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俩人不用交谈,一个睡着,另一个发呆,就挺和谐的。
一旦醒过来,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被窝里钻出来就摁不住。这小孩儿愿意安静睡在他身边,就只有受重伤不能动的时候。
夜晚,章绍池掀开被窝,蹭,蹭,再蹭……他终于偷偷占据了小一半的病床,把自己宽阔的肩膀也塞进被窝。
他就握住裴逸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捏着把玩,像捏汤圆一样,捏圆了,再给重新捋直,然后再捏圆了……裴逸另一侧肩关节脱臼了,暂时用绷带吊住,就没法捏了。
仿佛沉浸在无限循环重放的一段美好回忆中,章总唇边时而浮出笑意,突然又坐起来。
病床上的人,眼睫毛微微抖动,摸都给摸醒了,眼皮透出一丝精光,瞳孔转动着打量他二舅舅的怪异的举止行动……
章总慢悠悠瘸着一脚过去,正在柜子里翻找医用绷带,找出一大盘子和裴逸胳膊上裹的差不多的玩意儿,自己觉着特有意思,童心大发,于是也往左胳膊上开始缠。
裴逸:“……?”
真的发痴呆了,五年不仅能让下半身憋出毛病,脑子也有病了吧?……裴逸从睫毛缝里眯着,欣赏某人“老夫聊发少女心”的全过程。
章绍池缠到一半,艹了一句,你傻啊?干嘛给自己胳膊缠绷带,想玩儿情侣cosplay也是弄床上这位不能动的啊!
计上心头,章总一笑。
这人于是抱起裴组长一条腿,仿照自己腿伤缠满绷带的模样,给小情人也绑了一副“腿活儿”。
俩人弄成一模一样的款式,章绍池左右打量,觉着特美。纯白色的医用绷带,都能让他脑补出某些重口味儿的捆绑场面,想象着小裴这时假若健康无损,生龙活虎地躺在床上,不穿衣服的,只有胳膊腿上假装缠点儿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