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也真的很后怕。
这几天夜晚,再次回忆船上情形,复盘这次劫案,裴逸如今非常确定,却无法对男人说出口——章绍池倒霉挨那一枪,就是因他而起,是替他受了这次重伤。
章总一个生意人,裴逸苦思冥想各种可能性,这家伙跟宁非语或者尼奥扬科夫斯基,就没仇怨,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没仇为什么被诓骗上船?章绍池为什么被牵连受伤?当然就因为,目标是他裴组长了。
这样的猜测未必准确,但足以让他在夜晚几次被梦惊醒,精神恍惚,梦里全是血光和中枪一刻的惨叫,辗转反侧难以释怀。
所以那句“抱歉对不住和万分自责”他是真心说的,他非常后怕。
他连累亲爱的二舅舅了。这一枪打得漂亮,正中他的后心,让他疼着了。
对手知道太多,而且已是手下留情,一记冷枪只射了章绍池肩膀没打要害,当时假若在他眼前再狠狠补一枪把人打死了,他现在披麻戴孝去给老情人上坟哭丧都来不及啊。
背后的黑手好像胸有成竹,全盘掌握,就是故意的,在跟他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先下一块香甜的诱饵,放个捕鼠夹子,不会一下子弄死,还要慢慢实施精神困扰和折磨,留待后面的大招……
裴逸就一直站在窗帘后面,留在那块晦暗的阴影里,不敢再往前跨一步,不敢让想念他的人也觉察出他的思念。
他那时很害怕,怕往前再走一步,暗处等待他们两人的,就是再一记销魂的冷枪。
……
第27章 大逆不道┃小家猫给主子舔舔爪子。
山坳间的六角大楼, 建筑外墙极其坚固, 当初建造时就没有留太多窗户。
楼内装有先进的探测仪器,以及反探测装置, 这个楼在各种地图上就是一栋从未存在的隐形建筑, 一块盲区。
楼内通道曲折, 每一名打卡上班的员工,都只能接触自己所在楼层的部分走廊, 只能进入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大楼的各处屏蔽门, 电梯,都是三步一刷卡, 五步一个密码, 还有指纹、眼膜和语音识别。
剑鞘似的深色影子闪进了走廊, 在寂静中绕过值夜加班的远程控制部、后勤部,往顶层处长办公室方向过去了。
闯入者走路悄无声息,尝试了留在他那只咖啡杯上的连南钰的指纹,还试了他用微型相机从洗手间镜子背后做手脚拍摄到的、陈副处贴近镜子给自己修眉时暴露的瞳孔纹路。
成功地钻进了上司的办公室, 最终还是败给电脑上层层加密的系统。铜墙铁壁一般的密码系统, 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
裴逸把脸埋在掌中, 沮丧地在虚空中磕了三个头。有限的那点儿计算机工程知识,全都还给大学教授了,在六处鼎鼎大名的档案密码学加密系统面前,他就跟没学过一样,根本进不去首页。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喜欢被别人隐瞒, 抓狂地想要了解真相。
……
太白星隐在云层后面,小红楼的一角微露鱼肚天光,所有人都睡得很沉的凌晨时分。
这是北郊一处单人独栋的旧别墅,只有很少几人知道,这里住着多么重要的人。
嘀嗒——嘀嗒——
床头的生命监控仪器发出揪心的信号,显示床上安静沉睡的人,仍然活着,只是处于身体机能运转极为缓慢的冬眠状态。
这种冬眠,年复一年,已经越拖越长,每年大约要经历三四个月,身体遭遇重创之后再也没能复原。
裴逸静悄悄地滑入门缝,在床前呆站了好一会儿,痴痴望着。
那表情,也像见着了真神立刻瑟缩成乖巧的家养小猫,一脸惶恐,就差要蜷到被窝里再摇摇他的猫尾巴。
他不作声地给床上人鞠了一躬,觉着不够尊敬,再次九十度躬身作揖请罪,用口型说:“老师您原谅我,我知道错啦,您别扒我的皮。”
每次看望老师他也会难受,看着床上躺的人,大约就是二十年后自己的模样吧。
然而,楚总无论躺到地老天荒,世界的未知尽头,这个人的床边,永远有一个最坚定不移的守护者,不会离开。
他自己没有啊。
如果有这样苍白的一天,谁会每天守在他的床头,一次又一次等待他醒过来,而不会厌弃地转身离开他……
裴逸默默站立瞻仰片刻,明知将来要被抽筋扒皮打屁股还是动手了!
他扎着两条大长腿爬过楚总的床尾,钻到另一侧。蹲在床头,借着极微弱的光线,开启了对方的私人电脑。
他轻手轻脚地,用微型照相仪获取到楚珣的指纹和眼膜,又觉着亵渎了恩师,在床头跪下给楚珣磕了个头。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确实也就裴组长能想得出来,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床上人睡得安详,呼吸都辨不出来,褐发微微打卷,面庞仍如年轻时那般精致,英俊。以裴组长这样桀骜不驯又自恋乖张的性子,他只承认年轻时候的楚珣和自己差不多好看,可以划归为金字塔塔尖上那一类漂亮男人,站在人群中绝对优秀出色。
这是楚总常年居住疗养的小红楼。这个地点也很隐秘,外人绝对进不来,但比起总部的六角大楼,防卫屏障还是简单原始了。
屏幕倏得开启,裴逸迅速切入内部组员档案——他这一级别不被允许接触的加密资料。
Ning Fei-Yu,他无声地输入,手指灵得像从键盘上抚摸而过。
黑色屏幕闪出宁非语的档案首页吓了他一跳,但无法点击查看,还是问他密码。
裴逸一手托腮,越着急越进不去,郁闷地瞪着那密码问题。楚总设密码不是问霍将军的生日,或者那两口子结婚纪念日之类,竟然是一道数独算题,简直是个变态。
裴逸心算出答案,既然小宁的频道代码是【001】,他就把数独九宫格第一排七个数字输入进去。
对吗?对个屁啊。
系统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红色惊叹号!今天暴露得透透的,等着被老师撕了皮吧……
Ning Fei-Yu的档案首页,头像是一块松软可爱仿佛冒着热气的小蛋糕,像美式早餐小松饼。
裴逸端详这头像,那一道繁琐的数独题恐怕就是无聊的障眼法,他又被楚总耍了,今夜被杀了无数脑细胞,这捆废柴已经快挂了。
他无奈苦笑,按照那头像图片,自暴自弃瞎猜了个单词:TeaCake。
叮——他成功进入了宁非语的档案。
NA-B-001的身份代号就是很简单的TeaCake。代号如其人,一张年轻的脸,青春痘和雀斑更增添了面庞的青涩感,就是一块可口的小茶饼啊。
裴逸快速复制了这人资料,包括出生年月,家庭背景,部门人事关系,还有这些年接受特训和执行任务的全部档案。
这孩子履历跟他自己其实有点儿像?都是父母已不在世的小可怜,从小寄人篱下,养父母家境也清贫。
估摸是在念中学时,宁非语和同一条街卖烧饼铺子的少年产生青梅竹马的情谊。养父母原本给这孩子起得另一个名字宁某某,竟然特意为了男友俞飞,自己把名字改成“非语”,配成一对。只遗憾家人和小男友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小宁同学十五岁就自愿宣誓加入了MCIA6,特殊训练青年营。
光标一拖到底,显示宁非语的生命最后一刻:2019年某月某日,Dr. Henry Yang被绑匪劫持案,身故。
2019年,身故……裴逸嘴唇轻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担心他的脑电波都会被人监控捕捉。
系统资料里的死亡日期,记载为杨教授遭遇绑架那天,而不是西西里海滩上最后一战。估计上面还在调查此案,还没来得及更新修正。
果然,他们的情报分析出错,全体都误认为船上的“宁非语”是十天前才开始冒充教授学生,是敌方安插的冒牌货。事实表明,“宁非语”就是宁非语,已经在教授身边至少两年,一直就是教授的学生,只不过早就被敌人策反,真就是个卧底。
小宁为他留下了遗憾悔恨的遗言,臀部还藏着他们MCIA6制造的ID芯片。
一名组员不幸身故,无论天涯海角,身份芯片一定要从身体里取回,或彻底封存或彻底销毁,不能流落在外。这人直到和裴组长在船上打了一场遭遇战,屁股里还塞着六处的身份标记。
裴逸从那一刻已经深深地怀疑,宁非语的所谓“叛变”,与内部有关。
这不是普通的策反,不像投靠了别国。宁非语的臀部标记根本就在诉说,他仍然隶属于MCIA6?
不,不,连南钰和陈焕不可能有问题。
裴逸二指捏着自己的额头,太阳穴,快要挖空脑壳。在他有限的信息储备里,六处在那两位门神之上的领导,就是眼前昏迷不醒的楚珣了。总不会是楚总从病床上梦游起来搞事情吧?
假若不是藏在内部的硕鼠,就是另一种可能:MCIA6有高级特工已经叛逃,且非一朝一夕,在境外或有黑暗的组织,执掌用兵还给MCIA6的行动瞎捣乱。
不,不……
无尽的怀疑与无形的恐惧,从四面无声袭来,凝成冷汗洇透了裴逸后心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