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廷冒:“你讲!”
厉寒江眉目凝重:“够了,你就胡说。”
“我讲的句句都是实话!”雷魄眼角飞起几道红艳的血丝,语速飞快无人能拦,“鼹鼠在地洞里藏得再深也逃不过丛林猎手的枪口,我找到他了,你那倒霉无用的儿子!他在丛林间狼狈地逃窜如同丧家之犬,没有搏命的本事还偏要做断头买卖,就是不智!我是唯一一个在那条路追上他的人,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上树占据制高点,看着他逃跑的背影,瞄准他的头。这就是我们行动的战利品,当然不会在眼皮底下放过,我开枪了。”
裴逸的表情瞬间凝固,已忘记呼吸。他过后需要缓一段时间才能明白雷组长讲的什么意思。
“我的枪法如何,冒爷你了解的?在战场上我从未失手。”雷魄笑得十分兴奋,“你儿子的头被子弹炸开一个血洞,脑浆溅在旁边大树上,击毙的地点是云树寨后方、桐山左麓、第13号公路上方大约两百米处,这个位置我说的准确吗?你的宿仇应当是我,你很愚蠢地报复错了对象,你从一开始就杀错了人。击毙你儿子的神枪手怎么会是廖警督呢,明明就是我。”
吴廷冒恸嚎:“啊——”
厉寒江的目光也瞬间破碎:“不是——”
裴逸用眼神指挥:琰琰你低头。
被骗了吗,这么些年都找错了仇人?语言刺激足以扫平最后一分理智,毒枭眼底射出愤怒与狂躁,抡了胳膊调转枪口怒射雷组长的头——
裴琰在哥哥飞快的眼色示意之下,低头往侧面扑倒一腿横扫绑匪……他扑向他爸妈,把裴之迅夫妇全部推远,快躲开——
一家人叽里咕噜摔成一团,保命要紧,也不知穿高跟鞋的徐绮裳女士有没有崴着脚。
裴组长已经杀至绑匪面前,手指狠狠掐住吴廷冒试图牵动引爆装置的那只左手。能听到他瞬间发力捏断腕骨的可怕声音。
然而,毒枭扬起的右手如泼水一般洒出数粒子弹,袭向对面令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裴逸已来不及去捉对方的右手。他“啊”得喊出声,余光中瞥见大楼边缘黑衣的身影抖了一下,黑发背后衬着天边熔化的金色火焰。
雷魄从天台边缘仰面坠落……
噗——
噗——
噗——
无数个方向同时击发,四面建筑物上埋伏的狙击手同时瞄准绑匪的头颅,同一刻开火。
章绍池也同时开枪了,近距离三十米一颗子弹燃烧着钻入毒王的眉心。
现场都是训练有素的特战人员,每人各司其职,甚至不需要指挥官厉总在那一刻再下命令。
一道血迹甩在裴逸身上。不是他自己的血,那应该是吴廷冒中弹迸射出的血水……
他单手撑地,反身一脚将被子弹击中的身躯踹下天台。
罪恶的身影从二层天台的边缘飞出,划出一道抛物线,坠落在两栋楼中间的空地上。随着一团炸烈的火光,最终化作残尸。
一代毒王就这样自取了惨烈的结局,被扫进历史的灰堆,成为燕城六处这一册卷宗中,印在白纸上的一页冰冷文字。
……
《白象行动结案报告》,二零二零年秋。
这一册档案卷宗记载下的案件实录,裴逸大约是在三周之后,调查尘埃落定时,才有机会见他师父。不然楚珣还躲着不见小徒儿。
裴组长敲门进去,一看迎面起身的霍将军,站定了先规规矩矩地鞠躬:“师父。”
楚珣侧卧在沙发上,手指自己:“喊谁呢?你师父在这里。”
“都是我的师父么。 ”裴组长笑得乖巧,下意识很自觉地把俩手都藏到背后,目送霍将军出去,好像有人要剁掉他金贵的爪子。
裴逸又毕恭毕敬地向楚总鞠躬,面红惭愧:“您其实早就醒了,我干过什么您都知道了。”
“你也没干什么出格的。”楚珣没表情,“你就只是黑过我的电脑。”
没表情都具有威慑力,好像浑身带电。裴逸这回不敢摸手了,躲远点儿,坐到沙发另一头,乖乖地给老师捏脚。
楚珣一笑,就享受这位号称特情六处头牌足疗按摩小哥的手艺。
纵横边境二十年的黑道毒枭吴廷冒,在燕城机场伏法,被当场击毙,人质成功获救。这个贩毒团伙从此彻底覆灭,联合行动大获成功。
我方在场唯一一名伤员……都不能算是“我方”伤员,档案里只能悄悄抹去这一笔烂账,以曲笔略过冒爷当时被毙的详细实录。吴廷冒放掉了裴二少爷,抬手击发射中了报复的目标。
裴逸有些沉重,轻声问:“雷前辈还没有醒吗?”
楚珣说:“有意识,眼皮、手指可以活动。这人生命力很强的,受过几次重伤,命大得很呢,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心上?裴逸说:“他毕竟掩护了我们家琰琰啊,保全了我爸妈全家。他现在这样状况,我心里过意不去,总觉着好像欠了他。”
楚珣的眼十分平静,甚至隐隐露出两分尖刻的讽刺,雪白的面庞总显得过分精致冷艳:“他就是要让你们这样想,你们父子又欠上一笔人情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裴逸语塞:“……”
他双手纠结在一起,想了半晌都过不去这道坎,干脆欠身跪在了沙发前,虔诚地握了楚珣的手。
“师父您跟我讲实话,八年前到底怎么回事?雷前辈说的,击毙毒枭儿子的那一枪,到底是谁打的?难道,我的母亲……难道是毒王找错了复仇目标,廖警督是被错害了吗?”
“没有。”楚珣揉着裴逸的头发,很深地摇头,“那一枪是尊敬的Madam打的,当年是她击毙小毒枭,这件事我很确定。”
裴逸彻底晕菜了:“可是雷组长他说……”
楚珣摇头解释:“雷魄确实也参加了当年的联合行动,他在言语话术上欺骗了吴廷冒,陈述事件经过稍微改动一个细节而已。当时他穿过火线走的左路,小毒枭走的才是另一条路。他撒了一个谎,就是骗吴廷冒调转枪口,对他开枪,打死他或者怎样,他总之不在乎自己性命。”
裴逸大张着嘴,喉部颤抖:“这个人为什么要……”
“保全你全家啊!”楚珣笑容里有些甘苦无奈的滋味,“他就是要让厉总再欠他一次,这笔债永远别想偿还干净,他师哥不要想摆脱他。”
这世上庸庸碌碌的常人永远不要试图理解一个绝顶聪明又偏执的疯子。
“你们不会了解一个极度固执又疯狂的人的思维境界,他之所以挟持你去缅甸,非要听你叫他一声爸爸,就是潜意识里希望你是他生的,在幻想里坚持认为你只属于他和厉寒江。只是这个幻想最终被廖警督的存在打破了。他是宁愿尊敬的Madam是不存在的,在他的世界里就是不存在。我觉着他是真的希望,当初是他一枪击毙了小毒枭,然后被吴廷冒报复杀死。他躺在港岛半山的地穴中,冰冷的墓碑下面,时不时地让他师哥上门祭拜,握着他的墓碑洒下几分怀念与深情,再一片忠心地去为他复仇……这是他幻想的情节,他是真的希望能这样。”
裴逸跪在沙发前,脑袋在楚珣会发热的暖手下面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楚珣拍拍他肩膀:“别那么经不住事,我还怎么退休?”
裴逸连抽三张纸巾,擤鼻子:“您怎么就能揣摩到雷前辈那些心思?”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楚珣一笑,“多年求而不得,日久必然变态,假若是我遭遇他的境况……假若当初我喜欢的那个人,回山东老家就一去不复返,和他订亲的媳妇儿结婚生孩子去了,我不可能放下,我解不开这样的心结。我一辈子不可能放过他,一定缠死他。”
裴逸很懂事地对此等八卦不予置评,在心里默默地为霍将军点了个蜡,再加个赞。识时务啊,幸亏啊。
……
裴组长从他师父那儿,还领到一只小皮箱。楚总说,那是一些终于可以拿出来交给他的遗物。
裴逸就拿回家珍藏了,这些是廖警督遇害时,事故现场车内留下的东西。被火烧掉残缺不全的病例,没有炸碎的一只耳环,甚至还有车载音响里抠出来的光盘。
光盘表面有被火损毁的痕迹,能看出部分字样。是一位有年头的外国歌手Josh Groban,一张不算多么出名的专辑。
他记得其中好像有一首老歌《You Raise Me up》,能哼出高潮部分的几句歌词,“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好像是这么唱的?曲调忧伤而歌词感人,唱给生命中顽强不屈的斗士,唱给父子、兄弟、爱人与亲人。
他尝试把那张光盘放进电脑,换了好几台机子,可惜放不出声音了。
如今裴组长已经可以很平静地,把箱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翻看把玩,想象那时的情景,在心里默念、缅怀。
他师父那时候还“啪啪”拍他的脸:“小子,以后,这间大办公室就是你的,你给我争气。”
裴逸很自信地笑:“绝不给您丢脸!”
楚珣又说:“我原本也想请周彬回国,在这栋楼里任职,做你的左膀右臂。后来考虑再三,没有把他调回来,就让他留在巴黎总部,这样,这个人或许对你更有用处,他仍然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