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光鲜的人们坐满大厅,姿势优雅。他也坐在其中,比其他人矮了半截,只能看见额若隐若现的舞台上,竖琴和圆号金光闪闪地奏和。突然人群爆发出掌声。是一个女人,蓝紫色裙摆翻滚如乌云,瘦长身材,黑纱遮面,缓缓鞠了个躬,拖着长裙坐到钢琴前。
琴声宣泄而出的时候,人群突然鸦雀无声。
她的十根手指是邮差,把所有接收到这信函的人冻结在时间里。魏子虚以为自己置身于一个金色的冰窖。音符密密麻麻,无孔不入,拿剧毒的螯针去蛰他。他好不容易挣脱,拉了拉旁边大人的衣角。
“爸爸,爸爸......”
大人低下头,逆着光,他的表情漆黑一团:“嘘——安静。”
魏子虚抽气:“爸爸......我害怕。”
“别怕。她是非常出色的钢琴演奏家,能现场听很幸运了。乖一点,子虚。”
钢琴家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额头汗水虚浮,在聚光灯打出的巨大金色光斑中,她的影子挣扎欲出,宛如一头疯狂的怪物。
“子虚以后,也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哦。”
朱腴房间的门被撞开,人们鱼贯而入。
常怀瑾和莫晚向一左一右扶着林山栀,她手里还牢牢捧着那碗冰糖紫薯粥。朱腴侧躺在床上,右手伸出床外,面如死灰,表情却很平静。本来气势汹汹冲上来的人,看到朱腴的脸色,心里开始犯怵,反而停在床边不知所措。肖寒轻赶到,推开前面的几个男人,面容严肃地走到朱腴面前,俯身测她鼻息。
“断气了。”
听到这个结论,林山栀却突然恢复了力气,挣开两旁人:“什么?我出去熬粥之前......半个小时前,她还健健康康地跟我说话呢!”她疾步走上前,也把手指放到她鼻下,等不及,又去摇她,叫她的名字,仿佛她出去叫人来,只是以为多点人帮忙,就能戳穿朱腴这一次的恶作剧。
其他人的脸色比朱腴更难看。
骆合微微回头,暗中扫过所有人的脸。除了朱腴和林山栀,其他所有人都聚在大厅里,到底是怎么下的手?
或者说,何时下的手?
“朱腴,朱腴,你醒醒,醒醒啊?”
“你气我那么多次,次次我都原谅你,这次我也会原谅你的。所以你别玩了,不好玩,不好玩知道吗!”她语言开始混乱,抽出两只手去拍打朱腴的脸,冰糖紫薯粥摔落,清脆地裂成了碎片,同时她全身脱力,跪在了那些碎瓷片上。瓷片把她的膝盖和朱腴的手都磨出了血。
“嗯?”肖寒轻注意到异样,低头仔细观察起来:“这血不对劲。”
骆合走到她身后:“哪里不对劲?”
肖寒轻:“血的颜色太深了,正常的人的血颜色应该浅一些。”
饶是这么说,其他人对血的颜色也没有概念。彭岷则走过去拾起一片瓷片,在手背一划,挤出几滴血跟朱腴的做对比,鲜红和深红对比明显。
骆合:“不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吗?”
肖寒轻:“死了只是凝血功能变化,对血红细胞影响不大。这种颜色是溶血,应该就是她的死因了。”
“死”这个字极大地刺激到周围人。韩晓娜脸上惊惧之极,后退几步,转身欲出门,流井伸出胳膊拦住了她。相处一天的人突然暴毙眼前,惊慌之后是恐惧。凶手就在身边,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骆合也很难保持冷静,眉头高高皱起:“是毒吗?”
肖寒轻沉思一会:“更多情况下是药物副作用,毒的话......也有这种可能。”
如果是毒,至少有一个着手点了。彭岷则开口问道:“有什么方法能验吗?”他目光示意摔在地上的冰糖紫薯粥。
肖寒轻摇摇头:“这里没有设备。”
“你们,你们为什么能那么冷静地讨论啊?”声音打颤,鼻息紊乱,听得人心里也是一凉。循声望去,是人群最后方的魏子虚发出的。他一直退到无路可退,整个身体贴着墙,手向门的方向扒着,用力到指甲外圈发白。瞳孔放大,在惨白的脸上漆黑得可怖。
“有死人,快,快报警啊!杀人了...杀人了!”众人本就心慌,他叫声刺耳,身旁的赵伦直接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把魏子虚踹倒在地,“叫屁叫!女人都没叫!”
“喂!你说归说,动手干什么!”彭岷则去扶魏子虚,后者无知无觉,肌肉软得跟滩烂泥一样,任由他拽起来。
场面有混乱的趋势,骆合当即转头说道:“不想呆在这里的就回去,最好聚在一起,不论进哪个房间,记得把门窗都锁死。”
照片上朱腴手捧一大束红玫瑰,穿着红色A字裙,气质热烈奔放。Director没有食言,她墓碑上的照片处理得很好,毫无PS痕迹。魏子虚与照片中的朱腴对视。一个小时前,她还语气暧昧地对他耳语。
魏子虚叹一口气,转身往洋馆走去。他一直低着头,浑浑噩噩,没走几步,径直撞上了一副结实的肉体。
“嗯?是你?”那人看清是魏子虚,稍一迟疑,抓住他的胳膊,“过来。”
他没用商量的语气,拖着魏子虚向西侧树林走去。魏子虚竭力想将胳膊抽出来,两只脚后跟着地,想增大阻力。可是他速度不减,魏子虚挣扎一会儿就要手忙脚乱地保持平衡,免得惯性使他跪到地上,“你干什么!彭岷...则?”
他叫出彭岷则的名字时,彭岷则已经顺利地将他拖过树林,树林后的天地豁然开朗,方圆几里的人工湖波光粼粼,倒映着夜空中一轮明晃晃的上弦月。
彭岷则松开手,坐到草地上,并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也坐吧。”
看出彭岷则没有恶意,魏子虚还是有点后怕,“你,你突然上来拖走我,就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的半边脸映照着月光,精美得如同一尊会说话的雕塑,彭岷则仰头望他:“哦?有什么后果?”
“哼,一看你就没想过,”魏子虚一副痛心的表情,“这里可是刚发生了凶杀案!我要是狼的话,你现在已经凉了,四肢都给你卸下来丢到湖里去,等明天你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泡得浮肿软白,结一层盐粒,你肚子上的腹肌也从巧克力变成菠萝包了!”
彭岷则想到自己悉心照料的六块腹肌连成一片的样子,内心惊颤,“哇,这么恐怖的吗?”
魏子虚郑重地点头。
那凛然的表情,让彭岷则联想到忘记松果埋在哪的小松鼠,正在思考自己冬天的出路。他想起这个男人有点好面子,之前在朱腴房间失控,可能自己也觉得丢脸,就打算吓唬他来找回场子。他压抑住想笑的冲动,问魏子虚:“那你呢?就没想过我是狼,你现在该怎么办吗?”
魏子虚就知道他会这么问,一挽袖子,摆出基础防御姿势,“我练过,不怕你。我跆拳道蓝带呢。”
彭岷则被他极不标准的姿势震到,“你在逗我,蓝带不是小学生的水平吗?”
魏子虚皱眉,意识到自己被看轻了,勾勾右手,“少看不起人!那来打一架试试啊?”
他那小胳膊小腿,跟面花鸟屏风似的,真要打起来,怕是两下就被人打残了。彭岷则想,天亮他要是因为这个被当成铁狼处理,才是贻笑大方。“好啦好啦,我不打你,也没有人会被丢到湖里去。而且这是淡水湖,不会结盐粒的。”他站起,把挥舞着拳头的花鸟屏风拉下来,坐到他身旁。
“我早上沿高压电网跑圈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有水有树,晚上过来看,还有月亮。正好遇见你,我觉得在这里呆会你心情应该能轻松些,就把你拖过来了。我确实没有想太多。”
魏子虚抬头,上弦月高挂在空中,周身萦绕着宽出两个直径的淡淡光晕,光晕边缘加深成橘黄色,“能发现这种地方,你也是厉害,还有心情赏月......”
彭岷则无奈地笑:“那怎么办,大家抱在一起哭吗?逝去的人已经没有牵挂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既然活着,开心地活和烦闷地活,为什么不选个轻松点的活法呢?”
魏子虚看他一眼,眼神渐渐暗淡:“你还真乐观......”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肩膀,彭岷则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了。你也看开点,别先被自己吓倒了。”
魏子虚轻轻点头,眯起眼睛专注地看月亮,“这月亮比我以前看过的都要大,还有月华,看来这里大气散射作用弱,大气层稀薄,可能位于低纬。今上午那只捕鸟蛛是粉趾属,新大陆常见品种。我觉得,我们现在可能在澳洲。可是现在国内春末,从气温上不好判断是不是南半球......”
彭岷则吃了一惊,原来有人是这么“赏月”的吗?“诶?你脑子这不挺清醒的吗!”
“谁脑子不清醒了...”魏子虚咕囔,“我之前那是...那是...我没见过死人。”眼前浮现出当时的情景,魏子虚肩膀又开始微微颤抖,“对不起,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害怕,我不应该瞎叫。”
彭岷则眼看好好的气氛又要走偏,打个圆场:“别再想了,没人会笑你的。对了,你上午跟骆合讨论哲学家的时候,你说你喜欢尼采?我不是很了解他,能给我讲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