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但演一个青年人一点儿也不矫情。
他语调多了几分轻佻，好像反而在跟沈凡说教一般：“这是生死之争，开不得一点儿玩笑……”
他每一个字都念得有些油滑，听不出正气，听不出讨伐之意，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无形之中在教训老军师。
陈青木明白了姜黎的意思。
他之前演得太板正了，是那种典型的好人物形象，有点像样板戏里的正面形象，千人一面，大同小异。
姜黎给他示范了一遍，点点头，说：“再来一遍。”
于是陈青木按照姜黎的指导，重新演了一遍。
“轻佻有余，周正不足。”姜黎皱着眉，十分严苛地说道。
陈青木只好又改了改。
这一连下来至少七八回了，姜黎依然不怎么满意。
陈青木一点信心都没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演，一脸茫然。
沈凡笑着端详他，也不急不恼。
这时，有副导演过来说有事找导演，导演离开。
陈青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沈凡双手抱在胸前，问：“累了？”
陈青木讷讷点头，“感觉怎么演都演不好。”
“这场戏难演。”沈凡说了这么一句。
“感觉会越演越差。”陈青木沮丧着低头。
他都不敢往其他演员那边看，怕看到他们眼中的嘲讽之色。
沈凡却拍了拍陈青木的肩膀，说：“这是你第一场戏，定调子的一场，所以姜导才对你这么严格，第一场戏拍准了，后面的戏就好进角色了。”
陈青木听了沈凡这话，似懂非懂，没太明白。
“行了，你自己一个人琢磨吧。”沈凡抛下这句话，转身去休息了。
布景已经差不多完成，打光的时候，沈凡又走了过来。
其他演员基本上都是让助理站在那儿去打光，但是沈凡却亲自站在那儿。
陈青木正一个人琢磨着沈千机这个人物身上的气场，见着这一幕，有些惊讶。
这还真是少见。
“琢磨得怎么样了？”姜黎导演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来。
陈青木猛地一怔，转头见到导演，十分紧张地瞪大眼睛，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姜黎见他这副模样，一直严肃的脸色反而多了几分笑意。
他宽厚的大手在陈青木肩膀上拍了拍，说：“都拍了几年戏了，怎么还跟个新人似的呢？”
陈青木讪讪一笑。
“行了，压力别太大，你自己琢磨着，等会儿就开拍了。”姜黎身为导演，精力有限，不可能时时都放在陈青木身上。
该指点的他都指点过了。
至于领会多少就看陈青木他自己的了。
目送姜黎离开，陈青木不禁叹了一口气。
“叹气干什么？”忽然，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青木又一个激灵看过去，白薇端着茶杯经过，十分看不上似的瞪了他一眼，说：“你才拍几年戏啊就想着学他们磨戏？你先好好入戏再说吧。”
说完，下巴一抬，往前走去。
陈青木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下巴，心里面嘟囔，谁学他们磨戏了啊……
磨戏？
一道白光如闪电划过脑海。
陈青木猛地一震。
原来是这样！
之前看到沈凡和夏侯渊的对戏，就不由自主地想学他们身上那种不动于山的风范，靠台词与眼神就能够镇住场子。
所以，刚才他念台词也好，演戏也好，都在不自觉地往他们那种演法上靠。
入戏？
陈青木终于反应了过来。
对于他而言，他最擅长的便是入戏了。
跟他合作过的导演都说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心无杂念，进入角色非常快，情绪的调动虽然说不一定那么精准，却是非常真挚而充沛的，具有打动人的效果。
是了，他自己最擅长的不用，为什么非要去用自己不擅长的呢。
他并非科班出身，演技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所幸由秦桑导演挖掘后，遇到的都是好导演、好班底，师从百家，各取所长，底子也是非常厚实的。
他有点明白了白薇的意思，一时间竟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白薇刚才那是真的在嘲弄他，还是变相提醒他？
陈青木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白薇一番话点醒了他。
走了一遍位后，陈青木闭上眼睛，开始把自己代入进角色里。
沈千机，年纪虽轻，却博览群书，百家皆有涉及，不止如此，从小便随家中大人游历五湖四海，见识之大，五十老翁也不可及。
他胸有天地，心有傲气，偏偏还是个无赖的书生性子。
他懒得学那些儒士们羽扇纶巾的面貌，偏好江湖中人的侠气与不着调。
……
“三、二、一，开拍！”
陈青木睁开眼睛，笑了。
他本就长得俊秀，这一笑，好似风清月朗，又透出几点狭促之意。
“军师大人，请留步。”
沈凡微微一抬头，见着他，眸中划过一丝不屑，但脚步却是停下了。
“有事？”
陈青木面带含桃之笑，眼里却隐隐藏着几分机锋。
“听闻您打算让我军从含谷绕去敌军后方，以伺偷袭？”
沈凡脸上浮起一抹不耐之色。
“难道你有不同的见解？”
陈青木懒洋洋地笑了笑，还笑出了几分羞涩之意，但下一秒忽然一收，神色认真，说：“有。”
第七十章
“军师大人，走含谷太过冒险。”陈青木长得本就眉清目秀，经过曾桥化妆以后，更是风流，只不过，眼下他这风流之姿透出几分认真，一扫先前的随性。
“黄口小儿！”沈凡这一次竟然与前面几次演得都不一样，脸上露出几抹明显的讥讽，但并不愤怒，也没有发飙，而是呈现出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蔑视，“不要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陈青木心中一惊，好在他经验丰富，在文艺片的拍摄里遇到过各种各样个性十足的对手，他继续保持自己的节奏往下演。
比起之前演出来的那股子正气，他这会儿却又像是个无赖地痞，笑盈盈地看着沈凡，说：“你难道对自己这么自信？如果真如我所言，敌军早在含谷设伏，又该如何？”
沈凡冷哼一声，不屑之色溢于言表，“老夫打过的仗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不要以为莫将军信任你，你就可以挑战我。”
恼怒之色直到这一刻才从沈凡眼睛里漫出来。
恼羞成怒。
“这不是你我之争。”陈青木面对沈凡的怒色丝毫不怵，反而刻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风流少爷气儿中透着江湖痞子气，矛盾而又令人无法不肃然，“这是生死之争，开不得一点儿玩笑，更不是所谓的挑战！”
……
“好，咔——”
陈青木一愣，回头看向导演，忽然才回过神来，原来刚才是在拍戏。
这，这是——
刚才他入戏了？
沈凡脸上恢复了笑容，拍了拍陈青木的肩膀，说：“演得不错。”
陈青木有些受宠若惊地红了脸。
姜黎看了一遍回放，举着喇叭说：“可以，过。”
片场一片欢呼。
简短的欢呼之后，他们紧接着拍第二遍。
之前拍的是中景，这一次拍近景。
进入了状态的陈青木越演越有感觉，感觉比前一遍还要游刃有余。
第三遍拍特写。
一场戏拍下来，花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陈青木跟沈凡一起到剪辑台后面看了一下自己的表现。
看完后，沈凡点点头，对姜黎说：“还挺好的。”
姜黎则转头跟陈青木说：“你刚才跟沈凡对戏的时候发现了吗？”
“嗯？”陈青木不明白姜黎导演指的是什么。
姜黎说：“每一遍沈凡演得都不一样，但是，每一种样子都是他要演的那个人物。”
陈青木脑海中隐隐有了一些感觉。
“你之前就是太拘泥于剧本了，剧本告诉你这个时候要义正言辞，你这个时候就义正言辞，剧本告诉你这个时候要开心，你这个时候就笑，但是，你要知道，哪怕是义正言辞，他也是有很多种不同的表现方式的，你要结合你这个人物的性格和经历，去挑选最符合他的一种方式。你演的这个沈千机，从小在街巷中混迹，怎么会跟那些世家大族出来的人一样那么器宇轩昂地说话呢……”
姜黎又吧嗒吧嗒跟陈青木说了很多。
陈青木终于明白了姜黎导演的意思。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儿了。
“你要清楚你的人物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抛开剧本，把那个人物注入到你自己的身体里面。”姜黎说，“这样子，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你都是那个人物，你的表演都是成功的。”
陈青木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拍摄竟然就有了以往从未有过的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种感觉十分特殊。
晚上收工后，他回到酒店，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继续思考导演说的那些话。
再结合他从前的演戏的经验……
